三
所谓“舍利”,按佛教教义,原指经火化后佛或得道高僧的骨灰。“舍利容器”,就是盛装骨灰的容器。《魏书·释老志》云:“佛即谢世,香木焚尸,灵骨分碎,大小如粒,击之不坏,焚之不焦,或有光明神验,胡言谓之舍利,弟子收奉,置之宝瓶,竭香花,政敬慕,建宫宇,谓为塔。”
但是,佛教徒起塔“供养”的“舍利”,并不限于上述记载所说的“击之不坏,焚之不焦”,或“投之于水,乃有五色光起”的“神粒”,凡佛之“牙具发爪之属,顶盖目晴之流,衣钵瓶仗之具,坐处足蹈之迹”,皆可起塔供养。据《如意宝珠金轮咒王经》云:“若无舍利,以金、银、琉璃、水晶、玛瑙、玻璃众宝等造作舍利。……行者无力者,则至大海边拾清净砂石,即为舍利,亦用药草,竹木根节造作为舍利。”由此可知,舍利实际上也是可以用这些宝物所替代的。
佛教东传我国,是经由新疆天山南麓,尤以库车、和田与吐鲁番占有重要的地位。库车位于天山南麓商路要冲,是从和田到吐鲁番之间最大的绿洲都市。这一地区发现许多佛教遗迹和佛典,有关的文献记载也很丰富。位于印度次大陆西北方向的犍陀罗盆地,是印度同中亚重要的联结点,也是古代欧亚大陆交通的枢纽。印度的佛教从公元前后通过犍陀罗向东西扩展。从犍陀罗开始,经由其西面的吉拉拉巴德传播到阿富汗各地,并沿印度河逆流而上,向北到了印度河上游和斯瓦特河谷。再由吉尔吉特经塔什库尔干传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周围的绿洲都市。传播到中国的佛教,大都是经由这条路线,因而与印度本土的佛教有所不同,带有中亚色彩。这一点,从库车周围发现的有关佛教资料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这种具有中亚色彩的佛教,在其作为礼拜对象的遗迹遗物中,较为突出的是:
(1)佛塔的盛行。这点可以理解为舍利崇拜,由出土舍利容器的豪华富丽表现出对舍利的敬畏。
(2)对舍利的崇拜。应看作是涅槃思想的传播。
在印度,原是以佛塔来表现“释尊之死”,犍陀罗出现佛像后,才出现涅槃像,但还是作为佛传的一部分。涅槃图像脱离佛传独自展现,始见于阿富汗和新疆地区。例如在阿富汗有巴米扬长达千余尺的涅槃像,在卡支尼塔巴塞尔他尔寺院有长达12米的大涅槃像。塔吉克共和国阿吉那·特帕的涅槃像也长达12米(现存10.4米),全都安置于大佛塔的旁边。在库车近郊的克孜尔石窟和敦煌千佛洞中也存在着与此相同的形式。
在巴利文《大般涅槃经》(巴黎圣殿协会本二,第141页)中,阿难陀向释尊询问有关释尊死后的埋藏方法时,释尊作了如下的回答:
阿难陀啊!汝等参与如来的舍利供养吧。阿难陀啊!汝等努力去做最高善行吧。对于最 高善行,切勿懈怠,热情、精进的生活吧。阿难陀啊!对如来抱有信心的刹帝利的贤者、婆罗门的贤者、资产家的贤者,他们进行如来的舍利供养吧……处理如来的舍利,如来之塔应该做成“十”字街形,无论是谁向其礼拜,都可以得到长久的福利和安康,……心变得清静,死后有善果,可以超生在天国。①(注:转译自[日]山田明尔:《舍利信仰的扩展》,载《佛教东渐——从祗园精舍到飞鸟》[M].京都:龙谷大学,1989年。)
以上记载充分说明舍利供养是刹帝利、婆罗门、资产家三阶级在家信徒修行的大事。汉译佛典中也有供养舍利获得福利和死后超生天国的记述。这反映了佛教教团最初即存在着两群人,以修习戒律、禅定、智慧等所谓的“学”为手段,以从人间的迷妄和苦恼中求得解脱为目的的出家修行者阶层,以及通过布施、供养等手段积累善根,祈愿今生和来世的福利和安康,超生于天国的在家信徒阶层。前者是通过自身的努力而到达解脱彼岸的所谓“解脱的佛教”,后者是通过所谓积善的果报而超越的“救济的佛教”,后者的神力正反映了佛舍利的神力。
对于出家的比丘来说,对释尊只表示师长式的敬畏,这在原始佛典中举目可见,释尊和声闻弟子的行为也充分反映了这一点。对于在家信徒来说,释尊生前是他们心目中具有神秘力量的圣者,当其入灭之时,怀着异常执著的心情,争取将其舍利建塔供奉。小乘涅槃经类9本异本中记载了所谓“舍利八分”的传说。大意是:释尊入灭的消息传出后,七部族聚集在拘尸那,向正在荼毗(火葬)的马拉族提出分配舍利的要求,马拉族企图独占舍利而拒绝了这一要求。被激怒的七部族陈兵拘尸那,准备攻城①(注:《佛般泥洹经》,《大正藏》[Z]第1卷,第175页。),攻守双方,剑拔弩张②(注:《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38,《大正藏》第24卷,第401页下—402页上;《佛般泥洹经》,《大正藏》第1卷,第175页。),一触即发。后来通过一位婆罗门的仲裁,将舍利分成8等份,当时是用瓶来计量和盛装舍利的。“广布四方,建造佛塔”。在这之后来到的人们(据诸本系指刹帝利和婆罗门),只能用荼毗后的骨灰,在各地建立了10座佛舍利塔③(注:《佛般泥洹经》,《大正藏》第1卷,第175页上一下。)。信徒们不惜发动战争以求占有舍利在自己的国内建塔供养、祈求获得今生和来世的幸福,这与上述涅槃经的记载相符,充分说明舍利具有超越的神威力和不可替代的最高价值。信徒们通过保管和收藏舍利而得到福德和恩惠,供养舍利正是实现这一目的的机会。涅槃经诸本记有如来舍利塔要建造成十字街形,便于人们的往来。仅就佛塔的“坟墓”功能来说,也反映了作为土俗信仰中的“遗骨崇拜”的文化现象。
所谓“舍利信仰”或“舍利崇拜”的宗教文化现象,不是在释尊入灭以后才突然出现的,早在佛教产生之前就产生于印度土著文化中。在土著文化中,并不仅限于如来,即使是“圣者”的遗骨,也被认为具有特殊非凡的神力。印度珊奇第三塔是著名的佛弟子舍利弗尊者和大目犍连尊者的舍利塔;第二塔是包括加沙帕克特拉在内的10位圣者的舍利塔,有出土的纳骨器和舍利容器上的铭文可证。此外,原始经文中也有许多关于舍利弗舍利以及独觉和阿罗汉之塔的记载。
在法显的《佛国记》和玄奘的《西域记》卷7中,也记载了佛弟子阿难的遗骨被玛迦达和白沙里国平分之事。决意入灭的阿难,离开玛迦达,乘船渡恒河,到白沙里时,白沙里王迎接他的军队和玛迦达追赶他的军队隔河相对,传说两军的旌旗遮天蔽日。阿难唯恐发生战争,遂施展神力升向天空,在那儿现入灭之火焚烧自身,遗骨分成二份分降南北两岸,两国各在本国建立舍利塔。佛灭后,佛教在西印度、南印度、西北印度(犍陀罗)广泛传播,当时传布佛教的尖兵即是佛舍利和佛塔,是隶属于佛塔的说法比丘。阿育王所谓8万4千舍利,建立众多佛塔的传说已暗示出这一点。
阿育王建造的佛塔,并未保存下来。塔克西拉的搭尔玛拉迦塔(一般认为始建于阿育王时期)和珊其第一塔,都经过了后世的维修和扩建。在珊其、巴尔户特、菩提迦耶佛塔和栏楯雕刻中,却保留了最古老佛塔上的莲花和华盖。珊其第一塔北门及其以后的阿玛拉巴迪塔(3世纪)也雕刻了华丽的佛塔供养图④(注:《世界博物馆全集》,《印度国立博物馆》,台湾:《出版家》,1983年,台北。)。
作为崇拜对象的佛塔,其基本要素有二:一是中心柱、伞盖及半球形组合建筑。这种形式的象征意义有着种种解释,如象征宇宙,意味着永远的生命、神圣力等。二是佛舍利。具有这两个要素的佛塔是最早的佛塔。佛教以佛塔作为尖兵先是在印度各地,其后更进一步向印度次大陆扩张。
在各地出土的舍利容器中,有收藏烧骨的灰、珍珠、水晶、金片以及贵石、贵金属类和金银铜质货币的例子,且数量较多,有的明确记有“如来的舍利”铭文。许多舍利容器保持了与佛塔本体不同的形状,一般认为最古老的是白沙里塔址出土的滑石容器和萨海特(马海恃)古塔址出土的砂岩和陶容器,形式均较古朴。孔雀王朝以后的庇甫拉瓦塔址出土的7个舍利容器,则是经过高度艺术洗练的当时设计的最高级的优秀工艺品——一种豪华、纤细的容器。
舍利信仰在传播过程中也受到了各地方本土文化的影响,佛塔和舍利容器的形状也随着时代和地域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发展和变化。尤其是在各种文化交汇的西北印度。公元前3世纪佛教传入犍陀罗,以后巴克特里亚系统的希腊人、萨迦、帕提亚、贵霜等民族相继侵入并统治了这里,当地佛塔和舍利容器的形状不仅存在着土著文化和印度文化交流的痕迹,也融合了波斯、美索不达米亚、希腊、罗马等西方文化及北方游牧民族的文化因素,从而具有世界性,为印度以外的世界所容纳。
舍利信仰、涅槃信仰以及弥勒信仰等,这些是今后研究中亚佛教的关键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