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着手寻找拉萨运输总公司汽车一队时，才发现这个四十余年青藏高原货运的钢铁脊梁，在雪灾、战争中大显身手的骄子，在历史中留下的遗迹竟然无可寻觅。在宏大的布达拉宫和拉萨河畔莽莽群山的阴影下，拉萨承载着数千年层层积压的历史和传奇。 相比较而言，不过是历史一瞬的老汽车一队和它的儿女们，究竟在拉萨的哪个角落？

　　消失的老一队

　　拉萨汽车运输总公司汽车一队，怎么竟会在拉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经过多方寻访，找到了老一队曾经的所在地，这里是东郊的纳金路；但是这里如今无人曾在老一队工作，更无人知道这里曾经的故事，只有残存的一副汽车底盘，仿如荒漠中的牦牛骨架，还在暗示着这里的过去。

　　我们找到老一队改制重组后的继承者：天海公司。然而就连他们似乎也已经忘记了这个1997年才解散的汽车一队；只有在他们提供的历史资料中，我们第一次看到了老一队的最后身影，它退于故纸堆中，隐于档案馆里，不见踪影。根据记载，老一队还有众多的儿女，生活在拉萨各处；但是随着拉萨城的迅速扩张，这些人的地址早已无从寻觅。

　　我们的寻找陷入困境：莫非老一队像众多拉萨的秘密一样，将永远停留在纸上，真相则会随着消失的光芒奔向茫茫宇宙，无可寻觅？

　　记忆的宝串或许老一队并不甘心如此消失，它的故事还需要有人诉说。

　　我们停车加油，在加油站洗车的水雾里，坐着一位短发的中年擦鞋工，他头发花白，穿着剥落殆尽的皮夹克，过于肥大的裤子。由于他多年来一直来这里擦鞋，因而被人戏称做“经理”。“他可是老拉萨了，以前是汽车一队的。”加油站职工的无意介绍，却勾动了一段回忆。我们得知他擦鞋已经有12 年了，在拉萨的各个角落擦过无数双鞋，只是因为有的地方“小流氓欺负我”，才最后在这个加油站安家。他最后终于说道：“我的父亲姓韩，陕西汉中人，是老一队的钣金工，1961年来拉萨进入老一队工作； 那时我生母刚刚过世，我一岁。拉萨和老一队就是我的家。”他干瘪的嘴唇里，门牙的位置空空如也。

　　就这样，从韩师傅开始，我们又找到了老一队的车间主任王书记， 上世纪60年代的老司机钱师傅和他的儿子小钱师傅，他们就像是一颗颗散落的记忆宝珠。

　　“我和他都是老一队的子女，快五十的人了，我们都是老拉萨。”壮硕的小钱师傅和瘦弱的韩师傅并排而坐，“我爸爸是司机，他爸爸是钣金工。”早在幼儿时，小钱师傅就在父亲的膝头上第一次接触到了汽车：一辆英国产的老爷车，从此注定了他和汽车的不解之缘。而韩师傅则随父母回到汉中老家，成为一名客运司机，两人相继和本系统的姑娘结了婚。然而这并非生活的全部，生活的安排，无论对于老一队还是其儿女，都充满了跌宕起伏。

　　“我父亲1988年因为高原性心脏病去世，那是他的职业病。”韩师傅说，身心俱疲的韩师傅终于在1993年返回了阔别11年的拉萨，走时他是全家8口，回来时他是孑然一身。他先后卖过菜、卖过工地建材、拉过矿石，走遍藏地各处，生意却越做越惨淡，最终辛苦积攒的血本也付之东流。而小钱师傅继承父业，和父亲一样风尘仆仆奔走在千里羌塘。但是随着私人货车的崛起，小钱师傅的命运也随之载沉载浮。

　　“第一年我拼命跑车，到年底一算我居然亏了两千；第二年我更卖力了，结果结算下来亏了两万！从那以后我就不去看了。”当时的老一队，发工资都已举步维艰；但是老汽车工和他们的子女，依然坚守着这个四十年的老企业。1995年，性格暴烈的小钱师傅离开了公司。他开过的士，开过旅游车和货车，仅仅两年后，风雨飘摇的汽车一队也改制重组了。

　　老钱师傅在记忆中寻找着老一队，他的房间里挂着许多亲戚和战友的小幅照片，在黑白照片中明朗地微笑，他们都属于老一队。“这墙上没有活人。”钱师傅久久静默。韩师傅可能是老一队的最早寻找者，他因为生活困难，曾找过老一队的小学同学和父亲的战友帮忙，其中有经理，有官员，但是因为他技术有限，不懂汽车电路，驾驶执照也早已过期，所以只能以擦皮鞋为业。“我的小学同学来洗车，我就在那擦皮鞋，我没喊他，喊什么呢，挺麻烦的。 ”

　　小钱师傅开着出租车穿梭在拉萨的大街小巷时，拉萨正在改变：他们经常喝甜茶的雪坝变成宏伟的布达拉宫广场，新的道路逐渐浮现，巨大的变化让这些老拉萨人也无所适从。

　　历史的记号

　　我们决定陪同这几位老一队历史的见证者，同返他们曾经的家园，作为寻访老一队的尾声。小钱师傅开车，他的父亲在右指导，一如当年他学开车时的模样。

　　“走，”老钱师傅轻轻挥手，沉稳不减当年。

　　他们新鲜地看着窗外，仿佛是离家多年的孩子，第一次返家。其实，这是他们天天经过的地方。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在记忆里真正地回来了。道路的终点，就是真正的老一队。车子轻快地驶进老一队的大门，下车的游子们反而脚步犹豫， 他们的记忆也开始模糊。

　　“这是老办公室，你看，最外面那间是广播室，里面是医务室。”

　　“瞎扯啥呢，医务室在最里面！ ”

　　“那学校在哪？不是在左边吗？ ”

　　“左边明明是幼儿园！”

　　我们对着一大片空地指指点点，仿佛闯进了别人的家园，这里曾经是老一队的大修车间，有三棵枯死的大树帮助我们确定了学校曾经的位置，但老一队其它的细节，则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老一队只是记忆，并且越来越模糊，不可能得到重现。我们的找寻到此为止，但是我们分明看到，老一队就在老钱师傅的回忆里，就在小钱和韩师傅的坎坷和皱纹里，就在他们的皮肤里，眼睛里，生活里。和晚辈们的无所适从不同，老钱师傅久久地看着铁栏里曾经的大修厂，低声地对我说：“我知道老一队就在这里，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这里有个记号。 ”

　　“什么样的记号呢？ ”

　　“这里有一口井，里面是我们修车换下来的水箱，全扔在里面。 那就是我的记号！ ”

　　或许有一天，这口井会重见天日。袒露在拉萨的阳光下， 向后人讲述老一队的秘密。

　　原标题：消失在车轮滚滚后面的老汽车一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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