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小时后,我们终于走出了柳林,来到一条宽阔的土路上。此时,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大家又开始说笑,先前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了。沿着这条大路一直往北,来到桑耶寺西面的转经道,自此,转山路与转经道合二为一。在桑耶,所谓“转山”,并不只是绕转哈布日山,而是将桑耶寺与康松桑康林这两座寺院一并包含在内。
这场有惊无险的“午夜转山惊魂记”,让笔者对桑耶寺有了些新的感受。笔者越来越感到当地人的世界并不像最初设想的那样纯粹:除了以桑耶寺为象征的佛教信仰之外,这里似乎还存在另外一种观念。恰恰是这种观念,使那些令桑耶镇民敬畏的非佛“存在”——它们常被不准确地理解为妖魔鬼怪——得以在雪域佛土中占据一席之地,并以不可小觑的姿态作用于当地人的内心。
有趣的是,这两种观念同时体现在桑耶寺的法会庆典中,其唯一的区别在于:佛教仪式限定在寺院之内,而“妖魔鬼怪”出现在寺院之外。在法会期间,人们的宗教体验之所以如此迥异:既有对“佛”的顶礼膜拜也有对“鬼”的畏惧,其原因大概是由于人们所处“空间”不同。换言之,除了经书所著的佛教观念,当地人对法会仪式的理解,也许还有一种在佛教体系之外的地方经验——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是通过桑耶寺寺院内外的“空间”得以呈现的。
由此,笔者的关注点逐渐转移为桑耶寺的“空间”,试图以各个空间、地点及其之间的关系作为理解桑耶寺法会仪式的手段。与之相应,这次田野考察的研究对象,也从“仪式”进一步细化为举行仪式的场所:桑耶寺内的主要建筑、寺院外的山、湖、建筑和圣迹……
一个关于“遭遇”的故事
白玛所说的“鬼”究竟是什么?这个藏族女孩根据自己对汉族世界的理解,找出一个她认为笔者能听得懂的字眼,来形容令其害怕的某种存在。后来,有一个藏族朋友告诉笔者,这个“鬼”其实有一个本土化的称呼:赞。
在藏族人看来,确有一类“存在”与灵魂密切相关,人们称之为“赞”。藏族民间自古就有“人死赞生”一说,意思是:人去世之后,灵魂会变成赞。不过,并非所有人的灵魂都能如此转化,只有那些生前强雄的人物在意外致死或含冤而亡后,他们的灵魂才会变为喜怒无常、脾气暴戾的赞。据说,这些赞身着红衣红铠甲,头戴宽沿红头盔,身背弓箭,脚踏红马,一手持红色长矛,一手拿红色绳套,如烈焰般盘旋在屋顶上,驻足于白云边,乘着霞光飞驰,又在林间穿梭,不容人类有丝毫的冒犯。这些脾性乖张、无以计数的赞有一个共同的首领——赞首“孜玛热”。
有趣的是,这位扬名雪域高原的赞首恰恰是桑耶寺的两大护法神之一。桑耶人和前往桑耶朝圣的信众普遍相信:自己死前的最后一息气奄,将会被桑耶寺的护法神孜玛热勾走,装进悬挂在寺院护法神殿内的两只大皮囊里。
如是,便形成了这样一幅看似怪诞的画面:在佛教宇宙观中,找不到位置的“赞”(在佛教中,至少在有关教理的问题上,没有灵魂的位置;因此,由灵魂而来的“赞”,实际很难在佛教宇宙观中找到合理的解释),只能游走于天际荒野。然而,它们的首领孜玛热却能安坐于佛教庙堂之上,领受信众的顶礼膜拜、煨桑香火、美酒佳酿——这种反差强烈的境遇令笔者倍感困惑:事关灵魂的“赞(首)”与无涉灵魂的佛教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随着文献阅读的深入,笔者意识到“赞”并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这里所说的“存在”多指一种由信念而生的状态,即:观念世界中的“有”或“在”,而非“存在”二字在哲学层面的复杂意涵。必要时,可指一种实体化了的形象,如赞首孜玛热),它属于一个完整而系统的宇宙观。从事相关研究的学者对这种宇宙观的基本图式已达成共识。大家认为,在藏族民间始终存在这样一种古老的信仰:它将人类所知的整个宇宙空间依照垂直结构分为“上、下、中”3个部分,简称为“宇宙三界”或“三界结构”。每一界中,生活着纷繁芜杂、无以计数的各类生灵,既有人类,也有不同于人类的各类存在,“赞”是其中之一。在藏族民间,人们将“宇宙三界”形象地称为“拉、鲁、念”,上为拉界,下为鲁界,中为念界——即用每一界中的一类典型存在代表该界。据此,笔者几乎可以断定:令白玛害怕的柳林,应该是有“赞”出没的“中界”。
值得一提的是,“宇宙三界”观并不是藏族人闭门造车而得的独特创见。根据霍夫曼的考察,这就是“古老的灵气萨满教”,只是在西藏,它有一个地方性的称呼:原始苯教。若如霍氏所言,随着这种宗教在西伯利亚部落和亚洲腹地的广泛传播,甚有可能存在的情形是:藏族先民与自己的周边邻居共同分享着对宇宙的同一种解释体系:宇宙三界观。诚然,正如当下所见,这种宇宙观已在藏族人的观念体系中有了一个“本土化”的概括:拉、鲁、念。
如今,研究“宇宙三界”观的藏学家们几乎一致认为:早在佛教文明传入西藏吐蕃之前,“宇宙三界”观就已经开始作用于藏族人的精神世界与日常生活了。
无独有偶,在西藏佛教史上,由莲花生大师、寂护堪布和赞普赤松德赞3人主持修建的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寺院——桑耶寺,以古代印度波罗王朝高波罗王在摩羯陀所建的欧丹达菩黎寺为蓝本,实际是以佛教徒想象中的一个世界的结构作为建筑的基本概念的。中心主殿为乌孜大殿,是一座三层大殿,代表世界的中心须弥山;主殿四方有4个殿,代表四大洲;四方四殿的两侧又各有两个小殿,代表八小洲;主殿的南北两侧又建两个小殿,分别代表日、月;此外还有一些其他附属性的建筑。全部建筑以围墙环绕,代表世界的边缘铁围山。这幅佛教观念中的世界蓝图,也有一个形象的简称:须弥山。
就这样,在以“拉、鲁、念”为主导的观念世界中,吐蕃赞普与佛教弘法者试图引入、确立另一套宇宙观,即佛教对一个世界的空间结构的想象——须弥山,并将之以桑耶寺这个真实可见的建筑形式展现在吐蕃人的视野与生活中。笔者所亲历的“五月转山惊魂记”,原来不过是“拉、鲁、念”遭遇“须弥山”后,历经千年流转,留下的余温一丝,露出的冰山一角。
总之,这是一个关于“遭遇”的故事。当雪域先民已普遍信奉“宇宙三界”观,并将其视为对宇宙万物的合理解释之后,忽又遇到一个陌生人,他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你所知所信的一切都是值得怀疑的。接着,他拿出另一套关于大千世界的系统解释,并试图以此取代人们脑海中先入为主的宇宙图式——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不知不觉间,笔者被田野考察导向了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问题,并敦促笔者尽可能地描述出这个关于“遭遇”的故事。
原标题 “须弥山”与“拉、鲁、念”
(责编:王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