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竹
在中国的民间传说里,美人鱼落下的眼泪,就是人间难求的上好珍珠。
说到令人神往的冒险之旅,最佳的出发点莫过于大海。古往今来,任何一个临海国家或民族,或多或少都留下过千奇百怪的航海传奇。当一个志在远方的旅人站在海岸的那一头仰望着无垠海面时,有多少远国异事珍禽怪兽会在海平线上冉冉升起,等待被人发觉与传诵?无论是《奥德赛》还是《辛巴达航海历险记》,无论是《岛夷志略》还是《海错图》,大海在蓝色波光下给人的联想与魅力,总是那么无穷无尽。
连环画《东海人鱼》记录的中国人鱼传说,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在所有与海有关的物怪传说中,如果说有一种生物形象的存在是全世界广泛认同并瞩目的,恐怕非人鱼莫属。早在安徒生那篇著名的童话面世之前,在世界各地范围内便有广泛的人鱼传说分布及流传了。
中国目前可查最早的人鱼记载出自《山海经》,且品种分类繁多,仅仅是“人鱼”这一特指名称在全书中就出现了七次,根据《山海经·北山经》记载,“人鱼”出没于决决之水中,样子像鲶鱼而有手脚,声音像婴儿,吃了它的肉可以让人不得痴呆的毛病。
除了“人鱼”以外,类似拥有“半人半鱼”、“人面鱼身”这类结合形象的生物尚有四种之多,名称与描述如下:
赤鱬: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出自《南山经》。
雕题国:皆在郁水南,郁水出湘陵南海。按郭璞传:点涅其面,画体为鳞采,即鲛人也——出自《海内南经》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出自《海内南经》。
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出自《海内北经》。
通过以上文字描述,我们可以大致得知,至少在先秦时期,我们的祖先对于“类人鱼”生物的观察与认识:首先是模样像鲶鱼的“人鱼”,按照《北山经》的描述,除了食用价值不可考外,几乎可以确定它所描述的就是“娃娃鱼”——大鲵,这种鱼的民间称呼就来自于它们独特的,类似于婴儿哭声的叫声。
西方神秘生物中的人鱼解剖假想
除了《北山经》中记录的“人鱼”以外,《山海经》中另一种几乎可以考证的“类人鱼”生物还有《海内南经》中记载的“雕题国”:根据《太平御览》援引杨孚《异物志》:“雕题国,画其面皮,身刻其肌而青之,或若锦衣,或若鱼鳞。”可以得知,雕题国是一个全民纹身刺青,使体肤宛若鳞彩的民族,这一点与如今海南境内黎族部分分支的历史记录高度相似;除《异物志》外,有相应佐证的记录亦有《后汉书·南蛮传》中,李贤注称:“题,额也,雕之,谓刻其肌以丹青涅也”;以及《礼记·王制》:“雕题交趾”,郑玄注称:“雕文谓刻其肌以丹青涅之”等。
然而除了以上两种以现代人眼光可以考证的“类人鱼”以外,无论是“赤鱬”还是“氐人国”抑或“陵鱼”,至今都未有能够服众的现实生物考证,而其中有关“氐人”的描述,应该是最符合现代意义上“人鱼”的结合形象——人面鱼身,无足。
在东晋干宝所撰的志怪名作《搜神记》以及西晋张华的《博物志》中,亦有对于“类人鱼”生物的流传记录,如“鲛人”条目: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这一记录广泛影响了后世对于“鲛人”这种“类人鱼”生物的认识,以至于在南朝梁任昉《述异记》中,对其有了更深入的衍生描写:
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纱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金,以为服,入水不濡。
以“鲛人”为典型的“类人鱼”形象几乎锁定了东方志怪神话系统内的“人鱼”形象——即能够“纺纱泣珠”的神秘类人生灵;而在唐代及之后的文献记录中,有关“人鱼”的外貌描述则陡然地增加并详细起来,根据《太平广记》援引唐人郑常撰写的《洽闻记》一书,有“海人鱼”条目如下:
海人鱼,东海有之,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
此条有关“海人鱼”的异闻记录,可以说是至今为止国内有关“类人鱼”生物最具体详实的记录,除了《洽闻记》以外,对于“类人鱼”生物还有详细描写的古籍记载还有宋人聂田撰写的《徂异记》中的“人鱼”条目和北宋徐铉《稽神录》中的“海人”条目,记录如下:
《人鱼》:查道使高丽,见妇人红裳双袒,髻鬟纷乱,腮后微露红鬣,命扶于水中,拜手感恋而没,乃人鱼也。
《海人》:东州静海军姚氏率其徒捕海鱼,以充岁贡。时已将晚,而得鱼殊少,方忧之,忽网中获一人,黑色,举身长毛,拱手而立。问之不应,海师曰:“此所谓海人,见必有灾,请杀之,以塞其咎。”姚曰:“此神物也,杀之不祥。”乃释而祝之曰:“尔能为我致群鱼,以免阙职之罪,信为神矣。”毛人却行水上,数十步而没。明日,鱼乃大获。倍于常岁矣。
在以上记录条目中可见,在唐宋以后的物怪记载中,“人鱼”、“海人”及“鲛人”有着外貌特征与功能性上较大的差异,倘若按郭璞所注的“鲛人”即“雕题国民”来进行逻辑推导,那么《述异记》中所描写的“鲛绡纱”、“鲛人珠”等物,则很有可能与海南黎族当时的生产方式有关。
作为临海少数民族之一,黎族人的生活方式与海息息相关,早在唐代,黎族地区生产的金、银、珍珠、玳瑁、香料等制品便已经作为贡品和对外贸易商品闻名中外,而这些生产制品与志怪传说中的“龙宫宝藏”、“鲛人易货”内容高度重合。
《山海经》中的陵鱼形象
除此以外,黎族的纺织技术是中国地区最早最先进的棉纺织技术之一,春秋战国时期就有条目记载,到了汉武帝时期更已经是久负盛名的皇室贡品;南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一书中就有黎锦在中原地区广受欢迎的记录,至元代黄道婆学习黎族纺织技术回乡传播时,黎族的纺织工艺技术仍然远远领先于中原地区;外加黎族妇人擅长在织物上镶嵌珠宝诸如云母片、贝壳片、银片、琉璃珠,更是令原本就已珍贵无比的黎锦增添异彩。倘若有一种有史可循的织物可媲美传说中的“龙绡纱”,那么黎锦无疑是其中最符合描述的存在之一。
由“黎锦”与海货制品的生产内容重合,可以判断“鲛人”这一“类人鱼”生物与黎族人生产方式的高度相似。虽然距离断言古籍中的“鲛人”、“雕题国”就是黎族聚居地尚有距离,但已经不难判断,“鲛人”与现代概念中的“类人鱼”生物有着较大的功能性与外貌差异。那么,除了已经被排除的“鲛人”、“人鱼”以外,其他的“类人鱼”生物还有有迹可循的现实存在线索么?
除了国内已有的记录外,我们不妨横向对比一下来自海外的研究结论——传说中最类似“美人鱼”形象的海洋哺乳动物,鳍足类的海豹、海牛以及儒艮。
西方最初的半人半鱼神话形象可追溯到史前希腊、凯尔特与苏美尔神话中的海神形象,然而由于历史更迭,这些古神形象并没有延续至今,而令我们较为熟悉的半人半鱼“海妖”形象,直到公元8世纪时才出现于文献资料中。17世纪时,丹麦解剖学家托马斯·巴托林在巴西境内解剖了一头“海妖”,从他的记录已经基本可以判断得出,那是一头雌性南美海牛;19世纪的生物学家居维叶更是解释了海员中广泛流传的“哺乳海妖”传说——他声称那是儒艮常见的哺乳方式。
这些与传说素有渊源的生物是否在中国境内也有分布?答案是肯定的——全国唯一的国家级儒艮自然保护区就在广西合浦县沙田镇。合浦自古以来就是最为闻名的浅海珍珠产地,在汉代记录中以采珠为业的“珠民”、“珠户”就有千人之多。珠民长久以来受到封建统治的残酷剥削,珠户不得耕种,但以采珠易米为食,而为了达到每年朝贡所需,珠民所采珍珠往往被官府搜刮殆尽。
明朝林兆珂在《采珠行》云:“哀哀呼天天不闻,十万壮丁半生死,死者常葬鱼腹间。”可见古代合浦珠民为采珍珠死于珠池者不可胜计,世人评之为“以人易珠”。当缆绳牵着珠民已经溺亡或者被鲨鱼咬残的尸骸浮上水面时,其余的珠民抚尸恸哭之际,临场监督的官员却在检查珠民手中是否藏匿有采摘的珍珠……这样令人心碎的景象,或许就是“鲛人泣珠”的来源之一。
除了合浦珠以外,当地另一闻名遐迩的特产便是儒艮,相比凶猛的鲨鱼海鳗等水生动物,性格温顺的儒艮被当地人视为渔人和珠民的保护神,被尊称为“龙宫太子”。直到上世纪初,合浦地方志内还可见数十头儒艮在滩涂栖息的记录,但到了上世纪50年代,随着“破除迷信”的文化运动口号,无数儒艮作为“封建迷信”的现实代表遭到捕杀。
到了现代,随着浅海养殖捕捞业的兴起,挖沙、养蚝、拖网、电网、炸鱼等新兴作业形式,无一不对儒艮的自然生存环境造成毁灭性的破坏,根据广西渔业环境监测中心的调查记录,除1998年有研究人员在合浦境内观察到3头儒艮以来,包括渔政监督站、镇政府、保护区管理站,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儒艮。这种曾经陪伴我们上千年之久的神话生物,正在与我们渐行渐远。
剖析神话传说有时是一个残酷的过程——因为美好的故事往往能够得以流传,而承载着故事的现实本身,并不一定永恒存在。
供图/翩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