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藏地儿女的如歌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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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燕:在那没有绿树的藏北高原上

白瑞雪 陈怀祥 杨雷    发布时间: 2011-06-13 16:46:00    来源: 新华网

  彭燕的故事,要从一棵树讲起。

  藏北高原没有树,只有千年的石、千年的雪和贴地而生的草。

  ——这个说法不够准确。在海拔4516米的西藏军区那曲军分区里,有一株两米高的杨树。

  它的树干不过两指粗,单薄得足以遭到内地树们的嘲笑。但——夏天,它会用稀疏的绿叶折射透明的阳光;冬天,它会用无叶的枝条雕塑白雪的姿态。

  在地球的第三极上,这棵离太阳最近的树美得不可思议。它孤独而经年的绽放,恰似那位驻守藏北12年的女护士彭燕。

  树是藏北军营唯一的树。彭燕是藏北军营唯一的女人。

  谁说藏北不是故乡

  树没有名字。

  所有拜访那曲的人们,都要来看看它。那曲的新兵,也会扬起刚刚泛起高原红的年轻脸庞,把自己与树的微笑一起寄给远方的父母。

  12年前的夏季,就在这棵小树刚刚栽下时,20岁的彭燕从成都军区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毕业,走上了藏北高原。

  彭燕对西藏并不陌生。从3岁起,她就和母亲一起从四川简阳来到了父亲所在的西藏林芝。对听着军号声长大的彭燕来说,读书、参军尔后留在成都或是回到素有“西藏小江南”之称的林芝工作,很自然。

  然而,就在毕业前夕,一封申请书震惊了全校:彭燕请求去西藏最艰苦的那曲。

  “一是那里缺医少药、需要医护人员,二是艰苦环境能够锻炼自己……”申请书里的一条条理由,让父母沉默许久。

  母亲哭了:“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待在妈妈身边,喝口稀饭也是香的啊……”

  父亲彭志君最后说,我们支持她的选择。

  其实,这位在西藏生活了30多年的老军医心中的忧虑,一点也不比妻子少。他曾不止一次地听说过有关那曲的传闻:那里的水是白色的,不能喝;那里的氧气太稀薄,走上几步,就得躺下来休息……

  父亲坚持要亲自去看一看。他为女儿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大背包,把彭燕送到那曲军分区门诊所。

  井里打上来的一桶水还没放稳,父亲就把陶瓷缸子伸进了铁皮桶。脖子一仰,咕嘟咕嘟喝下去半缸生水。“没什么怪味,可以喝嘛!”又从兜里摸出一支“红山茶”,“啪”地点燃,猛吸几口。“烟能点着,说明这里不缺氧嘛!”

  父亲放心地走了,把彭燕留在了他和女儿此前都从未涉足的藏北。

  那曲地区是藏北的主体部分。在平均海拔4000米的青藏高原上,藏北地区平均海拔高达4600米,被称为“世界屋脊之脊”。医学专家认为,在氧气含量不到内地一半的那曲躺着睡觉,心脏负荷也相当于在内地负重20公斤行走。

  这是一片被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唐古拉山和昆仑山环绕的高寒土地,也是自古以来进出西藏的要道和兵家必争之地。今天,纵贯地区的青藏公路、青藏铁路以及沿线铺设的输油管线、光缆,让那曲保持着西藏大后方的战略地位。

  为此,中国军人驻守那曲。即使这里没有树、没有花朵,即使这里的种子不会在春天发芽。

  无名的小杨树,并不是藏北军营有过的唯一的树。

  那曲军分区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种活一棵树,即立三等功。一代代官兵愚公移山般地种树、种树,却没人能够摘取那枚闪亮的军功章。

  几米深的永久冻土层,四季不断的暴雪,零下40多摄氏度的最低气温,常常把房顶掀翻的大风……在有着50年历史的那曲军分区,头40年里,没有一棵树活过了第一个冬天。

  1999年,部队从内蒙古运来1000株杨树。第二年,活了3棵。第三年,还有两棵。到了第10个年头,军分区大院——不,是整个藏北军营——只剩下了这一棵树。

  人们叫它“那曲的小树”。看见小树就到了那曲军营,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路标。

  跟小树一起来到军分区的彭燕,也不是那曲的第一位女军人。

  几十年间,军分区陆续有过几十位女性,她们中的大多数在一两年后就离开了那曲。与彭燕同时分配到那曲的两名女同学,也因为严重的高原反应先后调走。

  统计表明,在那曲工作时间超过5年的人,大多会不同程度出现心脏增大、肺部扩张、脾肾异常等病变,而那曲35岁女性的身体机能,相当于内地的45岁。

  这样的环境,怎么能留住女人呢?属于女人的,应该是鲜花,音乐,和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门诊所所长马宽军初见彭燕时,也是这样想的——那么娇的女娃娃,能在这里待多久?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宽军渐渐感到,这个丫头有些不一样——

  冬天生火靠牛粪,一筐牛粪足足80斤。所里安排卫生员帮她抬牛粪,才抬了几次,彭燕就找到所长说,别让人帮我了,我自己一点一点地挪,能挪回去。别人往家里打电话哭,她却笑个不停,别人对那曲的生活叫苦连天,她只会为工作上的问题讨论得面红耳赤……

  母亲为彭燕找到了一个到第三军医大学学习的机会。学医师专业,既可以改行当医生,又能离开那曲。

  寄来的通知书只看了一眼,就被彭燕扔进牛粪炉里烧了。她对母亲撒谎说,太晚了,来不及报到了。

  她不甘心。“我才来几十天,怎么能当逃兵呢?”

  如果说从第一天起、走与留就是彭燕不得不面对的选择,几年后两名大姐的先后离世,则把她推到了心理的极限。

  1988年同时来到军分区的段绍慧、郑金玉是同学,也是彭燕的校友。在那么多女性像候鸟一样来了又走之后,这三名女军人就像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杜鹃花,在男人的世界里四季不败地怒放。

  在彭燕的记忆里,有着长睫毛、大眼睛的段绍慧总是专注地倾听别人的心事,手把手地教彭燕包伤口、叠纱布。家里煮点好吃的,她会叫上一堆单身官兵去分享。儿子在内地的她,曾神采奕奕地聊到未来的计划——再过几年,孩子要高考了,我就回去照顾他……

  2001年元旦刚过,外表健壮的段绍慧,竟在回成都休假期间的一次体检中查出了肺癌——晚期。短短一个多星期后,这位被官兵们称为“知心大姐”的女护士告别了儿子和仍然坚守在那曲的丈夫,匆匆而去。

  噩耗从电话中传来时,彭燕正在重庆进修。

  “段姐哪像癌症病人啊,你搞错了。”彭燕不相信。直到男友张涛一次次肯定,她才挂了电话,拖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双腿一圈圈徘徊。那个晚上飘着小雨,彭燕的心,湿透了。

  第二天,彭燕把自己的进修专业由护理改为心电图,因为——段绍慧离去后,门诊所里再也没人能够熟练地操作心电图了。

  一年后的8月,计划生育干事郑金玉因肝癌病故,去世时,体重仅60斤。

  或许女性的臂膀注定扛不起那曲的沉重,或许两位女军人的相继辞世只是巧合,段绍慧和郑金玉不到36岁的生命结局却震惊了高原。不约而同地,人们把目光投向了那曲军营最后的女性。

  你快回内地吧,那曲不适合女人生活,要不,下一个就是你……那些日子里,熟悉和不熟悉的人见了彭燕,就把她悄悄拉到一边,说的,都是同一个话题。

  张涛好几次从梦中哭醒。梦里的彭燕生了重病,在洁白的病榻前,这对刚刚有了爱的结晶的新婚夫妻执手话别……

  在张涛看来,彭燕似乎根本没把别人的劝告当回事,还是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

  只有彭燕自己才知道,那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无形压力。

  独处时,她常常莫名奇妙地哭。看书、看电视甚至是在散步的路上,泪水如同那曲的急雨,没有理由地霎间倾泻。

  我如果生病了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先离婚,才能不拖累张涛?肚子里的孩子该不该生下来?孩子长大了没有母亲又该怎么办?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困扰着彭燕,让她原本瘦削的身子更加憔悴。她在日记里写下:宽广坦荡的那曲草原啊,我为你而来,可你却为何容不下女人的存在?

  然而,从千年前和亲入藏的文成公主到今天驻守西藏的女军人,青藏高原何时缺席过女人的笑,女人的美,女人的爱?

  一次路遇,彭燕被一位参谋拦下了。“听说你怀孕了,我能不能摸一下?”看着彭燕惊奇的眼神,参谋急忙解释——“我爱人怀孕以后,我没回去过,不知道女人怀孕是什么样子,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彭燕笑了,才一个月呢,等他会动了,就让你摸。

  又过了几月,当彭燕挺着隆起的腹部找到那位参谋时,对方却满脸通红,转身就走。

  彭燕愣住了。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心灵,她读懂了高原军人的爱,那无限付出而无所索取的爱,那像藏北的天空一样明朗、大地辽远一样的爱!

  是否就是这一瞬间感动了她,让她决定与这片盛满爱意的土地长久相守?彭燕至今也说不清楚。

  梦到回家而笑醒的李家卫,技术娴熟的杨海,在自己身上练习扎针的翟卫卫……12年来,彭燕送走了手下的20多名卫生员,自己却14次放弃调出那曲的机会。

  在丈夫面前,她常常骄傲于自己的决定。

  ——在同新战士们进行完一次愉快的谈心之后,她问张涛,如果我走了,他们会跟你们这些大男人讲知心话吗?

  ——在翻看牧区群众送给自己的哈达时,她又问,我要是走了,你会定期去给牧民们做体检吗?

  也许这就是她留下来的理由。也许留下来根本不需要理由。

  植物学家说,没有树能够在那曲成活,但,那曲的小树推翻了这个论断。

  人们说,女人不属于生命禁区,但彭燕留了下来。

  坚强的女人和坚强的小树一起,创造了高原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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