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拉萨的人总会为这座赫然遮断半边天的宏伟宫殿震慑不已。当最初的激动过后,许多旅游者不禁感叹,布达拉宫过于崭新,过于优美,如同浮动于半空之中,凌驾万物之上,和周围的一切毫无联系:如同一幅巨大的唐卡,这是一座孤独的巨殿。
仅仅在不到20年前,布达拉宫脚下还存在一个颇为庞大的居民区,横跨厚实的城墙两边。这个居民区的历史几乎和布达拉宫一样古老,由于在布达拉宫下方,被称为“雪城”。“雪”的意思即为下方。这里的村民大多世代为布达拉宫提供各种服务和劳役。这座宏伟的宫殿是他们世俗和精神的堡垒和依靠,而这座宫殿也依靠他们世代肩扛手提,才得以存在和运转。布达拉宫如同垂直向上的城市,而雪城如同平躺的宫殿,两者仿佛是手鼓的两面,一面是世俗,一面是精神,互为镜像,密不可分。
浪子宕桑旺波的城
当年的布宫离老拉萨的核心——大昭寺还有一段距离,除了偌大的“达孜厦”府邸外,道路两侧都是田野。雪城自成一派,当年仓央嘉措写道:住在布达拉时,是持明仓央嘉措;住在雪城里时,是浪子宕桑旺波。著名的诗句足以说明雪城和布达拉宫各自的对照。
1989年布宫开始维修,城墙内迁出了100余户;到1994年建设布宫广场,城墙外搬迁了300余户。2001年,最后的雪城人也离开了布宫围墙里的家。原先住在雪城的占堆和措姆一家,自从迁出布宫城墙内,几经搬迁,最终定居在拉鲁湿地以北的巴尔库村。
他们偌大的院子紧靠着北郊的大山,似乎占堆一家习惯了背靠高大的布宫,如今不由自主地背倚高山。只不过过去布宫在他们背后,如今他们在自家房顶上,可以远眺布宫简洁的白色北侧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牛粪味,占堆一家以养牛和制作酸奶为主业,住在雪城时便是如此。
日落雪城
占堆大叔不在,他去山南购买小牛去了。壮硕的措姆大妈带着乳胶手套盘腿坐在家里肥美的牧场上,不时用手折断牧草。她和雪城的故事,也从草和牛开始。1987年,措姆大妈嫁给世代居住于雪城的占堆大叔,搬进了雪城里一栋古老的4层楼房的顶楼居住。虽说她和雪城的缘分有14年,可这个意志坚强的女人所关注的只有当下,她总是顽强地把话题转回当下。
当问及她和占堆大叔是如何相识的,措姆大妈坚定地说:“我割草,喂他的牛。我们做成酸奶到布达拉宫附近去卖,一天可以卖五六百元。”这惊人的收入让我们吃惊,后来才知道,她说的是现在的生活。当初她到雪城去打工,结识了占堆大叔,才是他们俩相识的故事。
在阳光灿烂的白昼,布宫巨大白色墙面的强烈反光让整个雪城都有些透明。但是措姆大妈说,中午时分,“布达拉宫最好看。”哪里好看,她摇摇手,笑笑不说。
晚上的雪城,是否如仓央嘉措描写的那般浪漫,也有着许多宕桑旺波一般的浪子?措姆大妈说:“穷的时候,喝酒的人多;慢慢的有钱了,喝酒的人就少了。”她的儿子江才插嘴说,他们所住的雪城,全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很少有人酗酒。
这也正说明了,他们住在雪城的时刻,是雪城的黄昏。那里的居民不再是世代为布达拉宫服务的木匠、金匠和印刷匠,而是为崛起的新拉萨服务的工人和干部。当时的占堆大叔,虽然还在为雪合作社赶马车,但是拉的货物不再是茶、糖等生活用品,而是大批的水泥、石块等建材。世世代代背靠布宫的古老生活,即将被彻底改变。
1989年,江才和祖先一样,生于布达拉宫脚下。对他而言,每天上学,要顺时针绕布宫半圈,放学之后,又要把那半圈绕完,正好转布宫一周。2001年,还没来得及像祖辈一样在布宫下谈恋爱的江才,就随父母离开了雪城。
江才的父母,包括他和自己的同龄人,是被彻底改变的两代人。工匠的儿子不再是工匠,农民的儿子不再是农民,他们如今是公务员、商人或者军人。雪城对于他们,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符号。他们仿佛被巨大的离心运动抛离了祖辈生存的精神堡垒,在远离布宫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
在远离布达拉宫的地方
布宫似乎在措姆大妈的生活中逐渐淡去,她每天去卖酸奶时,也会顺便绕着布宫转一圈。她会走过曾经的家门前,并不觉有什么特殊。
布宫背后的雪新村是雪城的老居民搬迁之后的所在。如今散布各处的雪新村和古老的雪城并无联系,表示在布宫“下方”的“雪”字也丧失了本来的意义,也许不需要再一个20年,人们就会忘记它的本来意义。
离开布宫之后,占堆和措姆最终定居在北郊山畔,紧靠拉鲁湿地这片肥美的草地。如今家里有20头牦牛,每天夜里和早晨,措姆分别要挤一次奶,一百斤的牛奶做成酸奶后,措姆会将它们装上小货车,沿着巴尔库村颠颠簸簸的小路一个人开往布达拉宫附近出售。
但是措姆说她想回去,等到老了,不需要工作了。她还是希望能和占堆回到布达拉宫的老雪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站在布达拉宫的最高处,看看自己曾经住过的老房子。
黄昏时分尘土飞扬,巴尔库村的道路狭窄,仅容一车通过,旁边就是清浅的流沙河。房子修建得拥挤而无序,背山而立,正如当年雪城的模样。
■采访手记
措姆阿妈的一家人,有着众多关于雪城的回忆。但是他们更多地关注当下的生活,当下的烦恼。我们两三次造访,她都在忙着喂牛,无暇顾及我们。从她那里得到的关于雪城的记忆,是稀少的、不完整的,甚至谈不上任何浪漫色彩。然而这或许正是生活的本意。宏伟的宫殿是优美的,然而最美的,莫过于劳动和创造这一切的手。(杜冬 普布卓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