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南郊2:远去的河流 遗忘了牛皮船的柳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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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杜冬发布时间: 2017-12-23 19:56:41来源: 中国西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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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些人类黎明时代的古老浩叹,罗桑和尼穷可能并没有听说过。但他们对河流却更加熟悉:他们是拉萨河上牛皮船的船夫,从黎明直到黄昏,他们的“亚郭”(藏语“牛皮船”之意)浮动在拉萨河古老的波浪间。

双肩担起的历史

自从拉萨成为城市,横跨拉萨河水道的航线即已存在,如此算来,尼穷和巴桑他们的父亲、祖父、祖父的父亲,一直到他们所无法回忆的古代,都是拉萨河上的船夫。

他俩今年都是43岁,拉萨河以南的柳梧村村民。五六年前,随着拉萨火车站和柳梧大桥的建成,他们的生活和古老的职业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尼穷说:“我对拉萨河是越来越不懂了。已经到了5月,河水却只有那么一点点。”

仅仅在10年之前,他们的生活依然保持着中世纪的古老节奏。每天黎明,尼穷和巴桑将牛皮筏子背到距离村子数百米的上游。能载20人的牛皮船以4张半牛皮缝制,却并不沉重。尼穷说,如果不起风,还是很轻松的;一旦拉萨河上起风,牛皮船就会像风筝一样摇摇摆摆。丰沛的拉萨河,养育了肥沃的河谷。从吐蕃时代开始,伟大的文明就承担在船夫的肩上,渡过河流。夏季水大,要20分钟才能渡过;而在枯水季节,只需5分钟即可抵达。拉萨河以其荣枯标志着西藏古老历史上一道又一道的年轮,吟唱着永恒的节奏。

柳梧的村民和祖辈一样,扶着牛皮船帮,多少有些紧张地渡过河流,前往对岸金色的拉萨。晚上归来心满意足,或者微微酒酣的老乡同样搭乘牛皮船渡过拉萨河的波浪,回到早已暮色西沉、四野茫茫的家乡。

2006年,随着柳梧大桥的通车,他们不再是牛皮船的船夫,传承千年的职业就此中断,似乎这条河流上从来就没有过牛皮船。同年,柳梧新区开发全面开始,柳梧村的古老节奏似乎丝毫没有存在过。

改变的到来是怎样的?巴桑回忆,他摆渡时和满船的老乡热烈地讨论远方正在兴建的柳梧大桥,结论是今后将不再有牛皮船摆渡。而对于细心的尼穷,这个征兆来得更早一些:他曾经载过无数的人渡过河流,直到有一天他载上了几个背着仪表的人,这些人不到河对岸,却要到河中心的小岛上测绘。这个前所未有的举动,让尼穷深思,他打听出来,这些人将在拉萨河上兴建一座大桥。

2006年青藏铁路通车,2007年柳梧大桥通车。一两年之内,这些庄稼汉和渔夫们摇身一变,成为了货车司机。如今尼穷和巴桑一样,都拥有一台载重汽车、一台客运小车。他们分别有2个和3个男孩,尼穷的孩子都在读高中,巴桑最小的孩子还在读小学四年级;尼穷的妻子在拉萨打零工,巴桑的妻子是清洁工。两家的生活彼此相似,他们的生活轨迹如同原先那两只牛皮筏子,并肩向前。

巴桑有时想,如果当了一辈子船夫的父亲还在,会对如今的生活做何感想;他接着又想到,如果还是在古老的时代,如今读高二的17岁孩子,也该到了学划牛皮船的年纪。这不但是个苦力活,还有硬技术,当年的尼桑足足和父亲学了5年,才从父亲日渐老迈的肩膀上接过了沉重的牛皮筏子,背在背上。一根船桨横卡在胸前,另一根桨撑在腰后,仿佛背起了整条河流的历史。

车队新舵手扎西

我们找到巴桑时,他在柳梧村的一个无名茶馆喝茶。这里早已不见了田野,但是柳梧村的村民依然依据古老的习俗围着矮桌坐下,他们之前是农民和船夫,如今都是司机。柳梧村引以为傲的载重汽车虎视眈眈地盘踞各个角落。

柳梧的司机们相向而坐,排成两列,仿佛这里依然是柳梧村古老的牛皮船,在时代的巨涛里载沉载浮。巴桑坐在最前面,也坐得最高,他头发零乱,撅着嘴唇,仿佛这里依然是一条牛皮船,他依然是船夫和舵手。从划船的时代开始,他就被乡亲称为“兔子”。他很不喜欢这个外号,而且很不耐烦回答问题,急速地抽着一根又一根烟。

拉萨河就在几公里之外,可是他们谈起这条河流时,那仿佛是一条久已消失的河流,一条无法触摸的河流;之前他们一年才能去拉萨一两次,如今每天都可往返许多次,但是他们谈起拉萨,也仿佛更加遥远。路途越近,距离却越远。

“以前我们村的土地在拉萨河边上,雨季时浇水最方便,拉萨河水越大我们越喜欢。村里还会定期要各家出劳动力,疏通直通拉萨河的水渠。”

“全村人过年的时候要去拉萨朝佛,都换上漂亮的新衣服,坐上牛皮船到对岸去。有时候夜里有人得病,那是不管下雪或者下雨也要马上过河的。”

巴桑还记得铁路贯通的那一天,全村出动,像朝拜一样观看这个巨大的机器滚滚驶来。他们不知道,这将永久改变他们随河水涨落一般波动的古老节奏。之前他们是农民,躬耕于青稞田中,心中梦想着金色的拉萨;如今他们整天盘桓在火车站广场,盘算今天的生意和还清汽车的贷款。贯通的柳梧大桥,却让他们和拉萨河更加遥远,这条母亲河在他们的心灵和视野中逐渐远去。

尼穷和巴桑认为,当司机和划牛皮船有相似之处,以前是摆渡在河的两岸,如今则在火车站和柳梧新区之间来回。同样是固定的航线,同样需要耐心。牛皮筏子用了一年就要重新制作,汽车也要定期修理。生活并没有停摆。

“我从没有坐过火车。”尼穷说。

“以前种地的时候,今年收成没有明年有,不着急的;现在心里有时候很着急。”巴桑又点燃了一支烟,打算抽完就出车。

一个人抚弄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吹着口哨走过,特意用胳膊肘撞撞大家,还大声吆喝着自己编造的英语——这是扎西,28岁,他是柳梧村车队的新舵手,是全柳梧村216台载重车和14台挖掘机的总调度。

扎西开车带我去一处工地,他吹着尖厉的口哨叫几辆正在施工的挖掘机停下来。因为在柳梧地区施工,必须使用当地村民的设备来施工,这关系到柳梧村父老的根本收入。

我们远去的河流

小小的柳梧村的藏式民居已经被四处兴建的居民小区和办公区重重掩盖。柳梧村村委会办公室悬挂着柳梧村未来的规划图,上面是精品商业街,有欧式风格的红砖小楼和街心花园,古老的山脉在远景中已经消失,精品店的名字是“普契尼”和“马天尼”之类的名字。尼穷和巴桑匆匆告辞,他们的妻子和姐姐在一边焦虑地等待。他们很忙,他们还不能休息。

柳梧依然保存着其古老的惯性,人们依然喜欢聚在一起。年轻人打牌,老人则沉醉在烙饼的清香中。这个以汽车运输为主业的村庄,有的人还清了贷款,有的人则没有。生活依然是一条河流,泥沙俱下,在柳梧滚滚向前。焦虑的依然焦虑,轻松的不改轻松。你若想真正看到某一朵浪花如何开放,就会发现你所看到的总是瞬息万变的河水。

尼穷说,如果牛皮船行在河流中央,发现漏水,只需找到一个碗倒扣在漏处,船只就会安然渡过河流。凡是河流,总需要渡过,所需的可能只是一个倒扣的碗。这是尼穷的哲学,这也是拉萨河的哲学。

(责编: 李元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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