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我想借助《格萨尔王》这部书去表达敬意

　　《格萨尔王》从格萨尔作为天神之子降生人世，到降妖伏魔、安定三界，最终返归天界，反映了藏民族从原始部落联盟到格萨尔称王起的这段历史，涵盖了藏民族独特的文化精髓。

　　“我写《格萨尔王》，并没有想去解构什么颠覆什么，相反，我想借助这部书去表达一种敬意，对于本民族历史的敬意，对于历史中那些英雄的敬意，对于创造这部史诗的那些一代又一代无名的民间说唱艺人的敬意，对于我们民族绵延千年的伟大的口传文学传统的敬意。而且，我希望通过这本书，让更多人‘读懂西藏人的眼神’。”——阿来

　　西藏对于我 是一个名词

　　信息时报：格萨尔王这个藏族神话人物，比起家喻户晓的孟姜女、白娘子、后羿这些神话人物来说，其流传的范围似乎没那么广泛，更多地只是在藏语地区流行，比较具有地域性。你当初选择格萨尔王这个人物来写，有没考虑过对于读者的接受与阅读会带来影响？

　　阿来：写作本来就是一种挑战。题材陌生，读者有没兴趣，我觉得这不是太大问题。我相信读者不仅对自己熟悉的文化会喜欢去了解，也会对别的陌生的文化有了解的欲望与冲动。

　　格萨尔王是藏族的一个英雄人物。我从小就听过格萨尔王的故事。虽然童年正值“文革”时期，当时这些传说被禁止讲述，可格萨尔王对藏族人来说太重要了，哪怕不是听说唱艺人讲，断断续续零星的故事仍旧听得到。比较系统地了解这部史诗，则要到上世纪80年代，那时格萨尔王的故事再度在藏区流传，政府也做了一些书面整理的工作。而“重述”格萨尔王这个题材之所以吸引我，是我可以借“重述”实现对历史、对藏族文化的重新认识。

　　信息时报：在你之前，已经有苏童、叶兆言、李锐写过“重述”神话系列，他们的作品《碧奴》、《后羿》、《人间》都采取了对原来故事做了颠覆性的改变，那么你构建《格萨尔王》之时，有没受到这种颠覆性的影响？

　　阿来：我手头都有重述神话的系列书，但在未写完自己的《格萨尔王》之前，我一部也没翻开看。我觉得重述神话，大家都在做同一个项目，应该不要互相影响，彼此也应该有不同的重述方式。颠覆性的改变是一种重述方式，但不是唯一的重述方式。

　　对传统文化，我们往往有一种态度，就是戏说它，解构它，颠覆它。我以为，我们打碎了很多东西，但我们建立起来的东西不见得就完全比原来的东西好。我写《格萨尔王》，并没有想去解构什么颠覆什么，相反，我想借助这部书去表达一种敬意，对于本民族历史的敬意，对于历史中那些英雄的敬意，对于创造这部史诗的那些一代又一代无名的民间说唱艺人的敬意，对于我们民族绵延千年的伟大的口传文学传统的敬意。而且，我希望通过这本书，让更多人“读懂西藏人的眼神”。

　　信息时报：说起“西藏人的眼神”，我看到在《格萨尔王》一书的封底上印了一句——“一部让你读懂西藏人眼神的小说”。请谈谈，西藏人的眼神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阿来：西藏对于我，是一个名词，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是，对于很多人，西藏是一个形容词，因为大家不愿意把西藏当成一个真实的存在，在他们的眼里，西藏成了一个象征，成了一种抽象的存在。我写《尘埃落定》、写《格萨尔王》就是要告诉大家一个真实的西藏，要让大家对西藏的理解不只停留在雪山、高原和布达拉宫，还要能读懂西藏人的眼神。

　　每个人千差万别，哪能找一个西藏人统一的眼神。“眼神”其实只是一个比喻，指的是不同族群间的了解与沟通。我想我之所以把写作当成一个值得为之努力的工作，就是想打破所谓西藏的神秘感，让人们从更平实的生活和更严肃的历史入手来了解藏族人，而不是过于依赖如今流行的那些符号化的内容。

　　当然，让一群人了解另一群人，我也不相信一部《格萨尔王》能达到，我没有那么狂妄，但我希望通过我所有作品的积累，让大家对西藏有更深的了解。

　　我更着力揭示格萨尔王的人性

　　信息时报：你写的格萨尔王这个人物一开始是一个神的形象，8岁时基本把所有的妖魔铲除掉，但他称王以后，表现出很多人的弱点，如，杀戮太重，沉迷酒色，懒惰与厌倦等等。而且对格萨尔王的情感描写也比较多。个人感觉，好像你更注重展现格萨尔王的人性？那么，你小说中的格萨尔王与流传于民间的“格萨尔王”相比，有什么不一样？

　　阿来：格萨尔王的故事有很多版本，而以往的说唱艺人张扬的都是格萨尔王的神性，而我的小说更着力揭示的是格萨尔王的人性一面。

　　不同的人来讲格萨尔王会强调不同的方向。我也看流传于民间的“格萨尔王传”，格萨尔王下界以后，从少年到成年，经历过很多感情的冲击，比如说里面有一个重要的线索，他跟他的亲叔叔对于王位的争夺，肯定有感情的激荡。他个人的爱情，他与妃子们也有很深的纠葛，而且这个纠葛又跟政治联系在一起，跟征战联系在一起，在原来史诗篇幅当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东西，不过史诗当中可能被外界所知的是描绘战争的故事。有关于情感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都纠葛在一起不太为人所知。我是对这方面比较强调一些。

　　格萨尔王投身为人之后，虽然仍然具有一些神的神通广大，但是具体的身体至少是一个人的身体，这个身体还是会具有人的弱点，所以我写他人性的方面也多一些。周围的人让他意识到男人们有权力的要求、金钱的要求，女人们有爱情的要求，等等。我觉得他是慢慢陷入到人的各种需求当中去的，你是国王，所有人都对你有心计的，不是白白的拥护你。所以身为英雄，也会像普通人一样对种种问题产生困惑。

　　神话也应该具有当下的意义

　　信息时报：小说的诉说方式很奇特，由两条主线交叉并行推进，一条主线是围绕格萨尔王展开的，按照时间顺序写格萨尔出生、成长、降妖除魔、开疆拓土的丰功伟业；另一条线索则围绕着一位格萨尔艺人晋美的成长经历展开的，晋美具有梦中通神的本领。你设置晋美这个形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阿来： 由于《格萨尔王》故事量庞大，在重述中必然有所剪裁，如果让我自己出面去剪裁，则会显得突兀，所以我设置了说书人晋美这个人物，让其带出整个故事。有了说唱艺人出现在舞台之上，自由地进出剪裁故事则更自然。

　　另一方面，小说创作应该是基于内心的某一种需要，也是映照今天的现实或处境，正如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神话也是一种历史，当然也应该有当下的意义。最近3年，为了《格萨尔王》，我一直在甘孜、德格、石渠、道孚、色达等康北八县进行田野访谈，看了很多关于格萨尔王的著作和资料，还和著名格萨尔研究专家降边嘉措等学者一起进行考察。沿途我拜访了许多藏学专家、说唱艺人，每次和他们聊天我都有很大的收获，尤其是一些民间说唱艺人。于是，我将自己所接触的众多格萨尔说唱艺人的经历、性格和情感，浓缩到了小说中晋美的身上。让他在梦中与格萨尔王相会。晋美的存在实际上为读者提供了今人的视角。通过晋美梦里梦外的讲述，让小说既有过去的线索，也有今天的线索，一前一后，就让两条线索之间的藏族社会生活现实有了对比，也能让小说中的宏大叙事与细致的心理刻画水乳交融，既富有民族性格，同时也不乏时代精神。

　　另外，设置晋美这个形象还有一层更深广的意义：如今在世界上很多地方，比如希腊、芬兰、印度，神话的活史诗都已经不存在了，只有格萨尔还在民间流传，这种流传的方式本身就有很高的价值。因此我觉得要有一个线索，把艺人认为他们怎么得到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又怎么改变人的命运，他们怎么面对这个变化的事实表达出来。 

　　信息时报：小说中，牧羊少年晋美四处流浪游历，以讲述格萨尔王的故事为生。其实，晋美一直有机会可以过上安定的日子，比如，在拉萨广播电台录制《格萨尔王》时，获得国家所认可的艺人身份以及相应的住房与待遇，但却并没有使他停下脚步；在学者请他安心住下来研究格萨尔王的生平事迹时，也没能使他停下脚步。请问，为什么要一再强调晋美的流浪？

　　阿来：晋美的流浪，并不是我让他流浪的，过去的格萨尔艺人，他们本身觉得这是天命，必须完成，是上天找的“代言人”，必须演唱这个故事，成了一个职业演唱的人。而且不演唱别的故事，就是这个故事，就是四处流浪。这跟希腊史是一样的，叫做行吟式。

　　在藏语里头，把这样的民间说唱艺人叫做“仲肯”。仲，是故事，“肯”，就有神授的意思。意译一下就是神授的说唱人。就是这些人，让格萨尔王的这个故事在青藏高原游牧与农耕的藏族人中四处流传。

　　我表达的只是我个人的声音

　　信息时报：从《尘埃落定》到《格萨尔王》，主题都与藏文化有关，因此有人把你誉为“藏族文化的代言人”。对这个说法，你是怎么看的？

　　阿来：我们的当代文学有个不好的风气，动不动就贴国家啊、民族之类的标签，但我们的作品跟这些宏大的庄重的词，非常不相称。

　　藏文化，青藏高原那么广大，像汉文化一样，不同的地区它的文化有很大的区别。在藏族社会当中差异性是广泛存在的，从语言到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甚至包括一些信仰的差异。同时藏传佛教有不同的支派，他们的信仰都有差异。在藏族文化当中，我自己熟悉的也是地方性文化，千万不敢说对整个藏族文化有研究，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给谁代言。因为我觉得我只是表达我自己熟悉的、藏族文化一部分当中我得来的经验、对历史的观察、对现实的研究，我表达的只是我个人的声音。我相信藏文化不需要谁来代言，就像我自己也不希望被别人代言一样，我就表达我自己的感受。

　　信息时报：你创作《格萨尔王》之时，与之前创作的《空山》、《尘埃落定》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你觉得《格萨尔王》在你的写作之间有一个什么样的价值呢？

　　阿来：写《格萨尔王》是个放松的、让自己的想象力重新恢复的过程。《尘埃落定》和之后的《空山》是现实题材，过于沉重，写的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认知，把握起来很难，甚至有点压抑和忧郁。《格萨尔王》想象力的空间比《空山》要大，对我本人也更有意义，它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回到历史空间去探寻。

（责编：南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