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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星生:收藏带来的苦与乐

孟蔚红    发布时间: 2004-12-13 09:49:39    来源: 成都日报

  一幅唐卡的故事

  “我失去了60多万元,失掉了一套房子……”——叶星生语

  记者(以下简称“记”):听说你在10月份的时候又把一幅珍贵的唐卡捐了?

  叶星生(以下简称“叶”)是。这幅唐卡是我1994年收藏的,当时我的工资不到几百元,买它花了六万五,分三次才把钱付完。当时卖的人用麻布口袋背了两幅唐卡来,已经是晚上12点多,我都快睡了,看到这两幅唐卡,我眼睛一亮:哎呀,从来没看到这么好的唐卡!一幅开价16万,我收藏的那幅开价10万,砍来砍去,最后6.5万卖给我。那幅开价16万的唐卡我买不起,结果流失了。

  1997年我办展览,把所有的藏品都拿出来了,这幅唐卡也展出了。展出的第二天,一车喇嘛赶过来了,拿着哈达,拿着藏香,三磕九拜。他们来找那位帮他们把这幅唐卡保存10年之久的人,想把哈达献给他。结果我不在——我以为出了啥子事,“逃跑”了(笑)。这些喇嘛所在的色拉寺对这幅唐卡很重视,组织工作组调查,证明果真是色拉寺10年前丢的东西。我知道是寺庙的东西后,当时就表示:总有一天它会回到庙子。1999年,我把2300件珍贵文物捐给自治区,党委决定在自治区博物馆里建立一个“叶星生艺术收藏馆”。那次我什么都捐了,惟独这个东西没捐,因为我想回归给寺庙。当时自治区党委也认为,给寺庙意义更大。3年后的今天,我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了却了心愿。

  记:这中间有没有机会转让这幅唐卡?

  叶:1996年初,有一个来自北京的大老板提出要收购,65万元,加一套房子(笑)。我动心了。我当时很困难,要买摄像机、照相机,要生活,还企图要结婚!我口头答应了他。给东西之前,我通宵睡不着觉,我觉得这个东西不在我身边了,就像是短了个胳膊少了个腿的感觉,想过去想过来,觉得失眠折磨我身体,健康重要,算了算了,终于没有卖给他。我失去了60多万,失掉了一套房子,但是我心头一下子平衡了。

  记:那你这次捐,有没有掉了胳膊少了腿的感觉?

  叶:哎呀,简直没有。因为我已经经受了一个大考验,就是在1999年捐赠2300件那次,那才是大起大落死过一回。那次考验太凶了,家徒四壁!那都是陪了我30多年的东西!很孤独,真是啥都没有了,钱也没有了,那种挣扎,那种矛盾,有点生离死别的感觉。从责任上说,我也晓得捐了更好,而且我也养不起它们了,我每个月请两个保安,要花我将近3000块钱,我回家做梦都是失火,睡也睡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我盖个私立博物馆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另外呢,我也有个觉悟,就觉得交给一个更好的主人,更好地保存它,但愿它能发挥更好的作用,让更多的人去欣赏它,最后大家都晓得是我的东西就行了。这些从理论上我都懂得,但是从情感上简直是无法接受。所以我们书记说,我们不要动员叶星生捐,让他自己考虑,因为那是他生命的结晶。原来我在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上说大话,说这是西藏人民创造的,本该属于他们,结果真要捐的时候,真的是整死人。运走之前,半夜两点钟我爬起来,给每一个箱子亲手系上哈达。40多个箱子!

  所以这一次叫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些人说我脑袋是方的,有病,都捐过一次了,还要装疯迷窍的。我自己也觉得很好笑,我给自己取了个外号叫:捐赠专业户。在西藏,老百姓无人不知道叶星生,他们叫我“加措”。

  记:加措是什么意思?

  叶:大海。老百姓取的,喊了好多年。老百姓对我好哟,进门就给我献哈达,有的给我磕头,把我当活佛。我和老百姓的感情至深。我家里人最多的时候有70多个,他们拿东西来给我看,希望我收藏。我要的东西,他们不惜万里去给我找。当时有一个说法是,八廓街搬到叶星生家了。他们信得过我,我都是给他们打条子,周末再结账。我很对得起他们,买不买他们的东西,我都给他们出租车钱,后来发现没对,有些人就是来我这一趟,拿几十块钱走,然后坐公共汽车回去(笑)。

  收藏的三个阶段

  “我见不得那些东西,见到了心就是慌的,猫抓一样。”——叶星生语

  记:我想你的每一件藏品后面都有一个这样曲折的故事。

  叶:对对,很辛酸的。还有无数这样的故事。

  记:你进藏的时候好像只有13岁。

  叶:其实是11岁,我为了好找工作,谎报了年龄(笑)。结果混进了《西藏日报》副刊美术组,工作没多久,一个板板车又把我送去读中学去了,他们说这个娃娃哄我们,还在尿床。

  记:画画是你从小就喜爱的?

  叶:画画是从小到现在都喜爱。应该说我真正的身份是画家,其次才是收藏家。社会上宣传我的时候都忘了这一点,我每次都要提醒。

  记:那时候开始收藏没有?

  叶:开始了。我收藏分了几个阶段,刚开始那会儿是附庸风雅。第二个阶段是有点觉悟了,但文化大革命中,我收的东西基本上化为灰烬。我二十二三岁就当牛鬼蛇神,被关起来,就是因为发现了我这些东西。三中全会以后我才敢大张旗鼓地收。那时爱下去采风,发现了很多东西,比如萨迦寺陶灯,后来被定为一级文物,就是我用军帽换来的。到人民大会堂以后,我真正有实力开始收藏了,但是那时不狂,也不疯,很平静地对待这一切。我开始疯狂是1990年,这一年我办了个西藏民间艺术珍藏展,这是我的藏品首次大曝光,有300多件,当时在北京影响非常大,30多家媒体报道,那时我感觉到这个事情对民族、对国家、对我自己都非常重要。当时我就有了一个念头,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建立一个个人博物馆。于是我就开始分门别类地、带学术性地去收,那个时候就开始头脑冷静、同时也是疯狂地当作我一个事业来做了。

  收藏的疯狂境界

  “叶星生的饭吃不成了,叶星生娶老婆又要推迟了。”——旁人说叶星生语

  记:可是你为了收藏,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叶:不惜一切代价,身上除了内裤不脱以外,我都给。

  记:经费从哪里来?

  叶:画画,设计,工资,稿费。所以我的抠门全西藏闻名,省吃俭用。我用的家具是文革的时候用三合板做的家具;5年前我还在看黑白电视机,现在也就买了个小彩电;我的地板,是在水泥地上铺的塑料板子,还用胶布补了很多(笑)。确实过得很苦,但是我不觉得。

  记:你算没算过,自从你开始收藏花了多少钱?

  叶:没算过,我收藏了多少东西我从来没有计算过。

  记:有没有因为你钱不够,买不回来的东西?

  叶:哦,太多了,太多了。

  记:对一个收藏家来说,这一定是非常痛苦的事情。

  叶:痛苦极了。曾经有一个大明宣德炉,当时国家收购是24万到40万。当时老百姓要的是8000元,我身上只有6500元,我为了这差出来的1500想尽办法,最后还差500元。我在场上走过去,走过来,跟卖的人商量,说少500怎么样?可是遇到个老顽固他就是不让。有一次我终于凑够了500元--我看到他收摊时,东西还在里头,第二天我跑去把钱给他,把袋子打开一看,啥都有,就这个宣德炉不见了。我心一紧,差点心肌梗塞,我说,遭了,我……我那个炉子呢?他说,卖了。我说,你收摊的时候还有嘛!他说,你不晓得,走到半路,碰到老外,问我有啥东西,我就给他看,他看了一下,就一把抓住宣德炉不放,人家给我的是美元。这样的事情太多了,经常把我折磨个半死。

  记:看来收藏不仅是经济上有压力,还要遭受精神上的折磨。

  叶:所以我说收藏家最主要的还是要有毅力,要有承受能力(笑)。收藏家一般要是大富大贵那种人。昨天我在成都认识一个收藏家,人家有一个亿的资产,而我是一个国家干部,月收入几百千把块钱。我都不晓得我怎么能够收到那么多东西!太不容易了!没有钱了,我就贷款搞收藏。开始人家说贷给我几百万,我说要啥几百万,200万就够了。后来到银行去的时候,我又说100万就行了。要签字了,我害怕还不起,又说50万就行了。(笑)要是让商人听到了觉得好可笑哦。为了还贷款,这可就苦了,这也把我锻炼成多元素的人,我不光是画家,我还写书、写文章、装修设计——虽然我从来没有学过,居然我设计的东西还经常中标。我接受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采访,节目中说,叶星生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他的绘画,是他的亲生儿子,一个是收藏,是他的民族的儿子,他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卖了,来收养这个民族的儿子,最后又还给了这个民族。我觉得这个比喻很恰当。1999年捐赠的时候,我说,手下这些人跟我苦了这么多年,这次我大方一次,身上揣5000块钱,带大家出去好好耍一下,吃顿饭,然后就告别收藏,告别八角街了。然后到了八角街,我整整又待了两个半小时!完了以后,我学生说了一句话:“叶老,还是剩20块打的钱哈!”(笑)5000块钱又买藏品了。我见不得那些东西,见到了心就是慌的,猫抓一样。他们都说,叶星生的饭是吃不成了,叶星生娶老婆又要推迟了。又莫眼了,又莫眼了。(笑)

  无悔亦或不堪回首

  “虽然没有老婆,但是不寂寞,因为有三宫六院。”——叶星生语

  记:你在西藏都快40年了。你曾经有机会回四川来。

  叶:对,3次,3次都是天意,最后我决心不走了。1996年,有一次机会回成都,我拿了400件作品出来搞展览,准备告别西藏,结果自治区领导卓嘎书记看了,老太太亲自帮我送请柬开了个座谈会,党委政府人大都来了人,那些老人看了,摸着那些器皿,充满感情,说:“这个是我爷爷他们用的,那个是奶奶他们用的,我们都没有见过。”看着他们说话时脸上洋溢着的那种笑容和自豪感,我才知道,这个民族太需要这些东西了。

  记:你为收藏付出的代价很大,大半生都交给了西藏,你觉得自己这一生是不是很苦?

  叶:很矛盾。福建卫视有个节目采访我的时候,他们说听了你的话以后,觉得你很苦,大家很感动。我说,我向全国人民宣布,我活得特别幸福,再不要说我苦。但是冷静下来,晚上一个人躺到床上的时候,我就想,人家到我这个年龄,当爷爷的都有了,温馨的家庭呀,相亲相爱呀,这些我都没体会过。当然,没有感受到太阳的温暖呢,也不是好想它,因为不晓得它的好坏。

  记:有句话说:西藏3年不走就成一条汉子。你40年没走,什么感受?

  叶:现在来说,叫做不堪回首。(记:让你再来一次?)哦哟,我接受不了!这当然和我现在的心态和身体有关系。你想我们那时候咋过的?西藏是近10年才好起来的,前30年没有电,没有取暖的设备,最可怕的就是,西藏10年前没有蔬菜。你说我伟大也好,意志坚强也行,让我再过这样的生活,还不如让我在成都下岗摆摊摊。我没有这个意志了,没有这个决心了。

  记:听没听到过,别人说你怪?

  叶:是,说我怪。其实我心态很好,不怪,但行为上,有时候由于太痴迷了,就有点疯狂。我现在调整自己,慢慢就是一种平常心,因为总是燃烧,要把我自己烧焦的嘛。所以我现在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其实我活得很充实,很骄傲,虽然没有老婆,但是不寂寞,因为有“三宫六院”(编者注:指收藏的文物)。后来寂寞了又怎么办?继续去找“三宫六院”。这没有出息,这真正刹不住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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