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召迅:回到拉萨 
侯召迅   发布时间:2010-12-03 10:25:00   来源:《南方周末》

  雪域之水啊,可 以洗濯你的梦

  高原的阳光啊,可以穿透你的一生

  回到拉萨

  ——藏行散记

  我此前从未到过拉萨,何言“回到”?只因一首歌,它这样唱道:

  “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宫。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巅把我的魂唤醒。爬过了唐古拉山,遇见了雪莲花,牵着她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你根本不用担心太多的问题,她会帮你找到你自己。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没完没了的姑娘就没完没了地笑,没完没了地唱我们没完没了地跳。纯净的天空中飘着一颗纯净的心……”

  我五年前在红色圣地江西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被它震撼了。从此,我在许多地方甚至在青海柴达木盆地,都如痴如醉地吼过它。但今天,却是真正地“回到拉萨”了!那天晚上,我刚刚克服高原反应,就在佛教圣地拉萨把“回到拉萨”吼得痛快淋漓。

  秋色即阳光

  我们此行是全国16家报纸援助西藏日报活动,同机的人几乎都是首次赴藏,心情新鲜得如同高原的阳光。这个中秋的早晨,飞机爬上了世界屋脊,舷窗外一抹朝霞绣在身边,浮云如涛,其下立有白头雪峰。那云是飘的,柔的,虚幻的,含蓄的,而那峰是静的,凌厉的,清晰的,亮丽的。这一动一静,一幻一实,虽不交融,却也相映成趣,白个漫天遍地,白个“难得糊涂”。那高天上的流云像群峰发出的呐喊,那峰峦间的低云便是雪峰沉沉的叹息。

  刚刚还在欣赏拉萨河梦幻般的河心洲,贡嘎机场已踏在脚下。日光城的太阳挂在你的额头上,那光芒逼得你抬不起头来,把你照个遍体通透。一切如暴雨洗过一样,白亮灼目。这种感觉也同样让我感受了雅鲁藏布江的支流——拉萨河及其秋色。

  一片片黄绿树木在拉萨河边逶迤成林,那久违的黄绿色是如此鲜亮!阳光在这里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明丽的叶片上跳跃与歌唱,一半把树叶涂上金黄。而树叶也分成了两半:一半接受了阳光的恩赐,而金光灿烂;一半积蓄着坚韧与希望,而翠绿欲滴。啊,这纯粹的秋色!有诗人唱道:“秋天是一只吹响的金号。”这只金号在雪域高原吹得这般嘹亮!

  这只金号一直在为我们的旅程伴奏。无论穿越长长的河谷,翻越耸入云端的高山,只要有一团团金黄的树木飘入眼帘,我就知道那是一个个傍山而居的村落和镇子。那房屋的墙壁一律是白色的,一如雪山的颜色,又被黄树掩映,分明在说:这是我们的家园,阳光下的家园。

  我就这样体会了树与村、树与人的关系:有树即有人,有人即有树。为什么?树为人们在火爆的阳光下撑开绿荫,树能制造氧气而成为高原的肺叶,树能防风固沙、涵养水源而保护了人们的家园。

  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扎西德勒!”……在西藏的八九天里,我听的最多的藏语即是“扎西德勒”。这个吉祥如意的祝福语有个载体:洁白的哈达。它们如影相随地被主人赠予远来的客人。

  有趣的是,连藏獒也懂得“扎西德勒”。我在日喀则的帕拉庄园,目睹了农民拉巴罗杰从昔日庄园奴隶到今天村委会主任的人生片断。在他家盖有两层小楼的院落里,一只藏獒(犬)在朝我们嚷嚷。我随口说了一句“扎西德勒”,奇迹出现了:那狗不叫了,很温顺地转过身去,嘴里发出温和的类乎“噢,哎,嗯”的声音。我不相信,再逗一下,它又狂吠起来。但再次“扎西德勒”,它又“噢,哎,嗯”了。如此数次,屡试不爽!真是神了,兽也通人语?

  在庙宇里,在藏民们的屋顶四角,在山口路边,在用石块垒成的“让神歇歇脚”的玛尼堆上,几乎随处可见一束束一丛丛一串串的彩旗子,它们有诸如经幡、风马旗等名字。旗子上往往印有各种经文,我读不懂它,也读不懂刻在转经筒、转经轮和野外岩壁上的藏传佛教“六字真经”。我只当它也和“扎西德勒”一样,寓以吉祥如意和健康幸福。

  一日晌午,我们在赴念青唐古拉山途中,敲开当雄县羊八井镇一家牧民的门。那是数间低矮的干打垒的土房,院里屋里稠稠地充满着酥油、草木灰和烧焦的牛粪味儿。女主人叫赤列,59岁了,身上穿的、家里摆的,都是精美的藏族服饰,只不过那上面都渗透了殷实的酥油、铺满了生活的尘灰。她家拥有300头牛,200只羊,价值六七十万元。但为什么看起来生活还很艰苦?因为在牧民眼里,家里成群的牛羊才是真正的财富,人民币再多也比不上牛羊满圈。他们乐于瞧着牛群羊群越来越庞大,而不急于往口袋里装满纸币。所以,他们宁愿习惯地生活在简朴的环境里;他们只在每年秋季宰杀少部分牛羊做成半生不熟的风干肉供来年享用;他们让数百头牛羊露宿在只有围墙的圈里,哪怕遇到雪灾暴雨牛羊遭殃,也想不到盖一个顶棚……

  看来,要赶上内地的发展水平,西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过,这路上栽种着希望和执着,这路上响彻着“扎西德勒”,人们走在这路上充满力量。

  山坡羊与人

  有谁不知道“山坡羊”是一个古代曲牌名和曲调名呢?然而又有多少人见过陡峭山坡上的羊群呢?我就幸运成了后者。

  在层峦迭嶂间行进的时候,你会在不经意中发现这样一幅画面: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的牦牛和山羊,攀在峭壁或缓坡上啃草。特别是在雅鲁藏布江边上的一处山肩上,我忽然发现有两三条灰白色的带子在蠕动。仔细一瞅,哟,是数百只羊儿排成几队络绎前行,像给大山戴上了几条项链呢。

  而人,牧羊人,自然是和他们的牲畜在一起,牛羊是他们的财富和生命。牛羊走到哪儿,他们就必须首先走到哪儿。所以,风餐露宿,幕天席地,在牧者来说都是寻常事了。

  被放牧的牲畜很多,有牦牛,黄牛,山羊,绵羊,马,驴,甚至是黑黑的猪。它们在自己的“团队”范围内自由地走来走去,只保持着两个姿式:抬头赶路,低头觅食。

  “你别看牦牛的样子挺凶的,其实它可温顺了。”藏族同志说。真的,在西藏挺温顺的的动物至少还有狗,寺庙里的狗。藏行数日,看的最多的建筑就是寺庙,而在寺庙里除了人之外见的最多的活物就是狗,几天里见了几百只。不知为什么寺庙里要豢养那么多狗?有同行者玩笑曰:寺庙里的香火太盛、信徒们的奉献(供品)太多,收用不了便让它们来帮忙消费。既然“狗员”超编,看门护院的任务就成了小事一桩,更多的狗便成了“闲人”或“有闲阶级”。它们每日的事情就是懒洋洋匍匐于地:打盹。不管你是记者、官员或是其他,它们一概不理,眼睛常常连睁都不睁一下,一幅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样子。它们的模样看起来与内地的黄狗并无二致,但性格却因此要温和得多。我们几乎就没听见狗叫!

  这可是人与动物达成了一种特别的默契和沟通?

  登上斯米拉、卡若拉等山口,顺山而下,随时可见因为修路而裸露的杂有鹅卵石的土质山体。而像厚厚的毯子一样的植被就盖在不远的上方,它的横截面如此明显,真让我直观地认识了“植被”这个词语——它真的就是一床厚厚的被子呀。这床被子盖在哪里,哪里就不会发生泥石流——而泥石流即是西藏夏季最为频发、杀伤力最大的自然灾害。据说夏天公路上不发泥石流、不死人就是不正常的。真是可怕,我凝望着那嘎然而止的植被,和那脱离植被保护的路边山体,有些不寒而栗。

  好像又扯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一行人中,目光如炬、面色如炭的日喀则行署外宣局局长普次仁,可以为师。这位有着极好口才、极能“煽情”的外宣局长,在为我们解说扎什伦布寺和班禅夏宫(德庆格桑颇章)时,时时将宗教与“三讲”相结合,与维护祖国统一大业相结合。他讲解时声情并茂,五官手足并用,让听者忍俊不禁。在这笑声里大家觉得佛们除可畏、可敬之外,更可亲起来。

  更让大家觉得普次仁局长可敬、可亲的是,他躬身捡起了垃圾。那是在羊卓雍湖畔的一次野餐,大家无意间将一些东西弃之脚下。大家又在无意间发现,我们的普次仁局长招呼来围观的藏族少儿,一起捡起了塑料袋和泡沫饭盒!一时间,大家赧颜。

  是啊,我们一边在感慨这高原的纯净,一边在“无意间”侵食着这分纯净,高原这最后一块净土也在不经意间颓化。

  应该问问自己,如果我们总将自己作为自私的消费者和旁观者,这样的纯净还能维持多久,上述来自动物的“温顺”还能维持多久,人与自然的这种和谐与默契还能维持多久?

  劳动与歌唱 鲜花与生活

  “男人合起来干活不累,女人合起来干活不累,年轻人合起来干活不累。”这是一首藏民劳动歌的内容。

  在藏民赤列家,老阿妈一边热情地招呼来客就坐,一边在井台边捣起了酥油茶。随着长长的棒槌的起落,乳白色的茶液飞溅起来,老阿妈欢快地唱起了歌。随行的藏族干部告诉我,老阿妈其实是在数数,数捣槌的次数,数到多少,茶就打好了。在班禅主寺——日喀则扎什伦布寺,我看到修缮寺庙的工匠们在边干边唱。在江孜县宗山抗英遗址(电影《红河谷》的拍摄地),我看到向城堡高处修通天阶梯的工人们在海拔4500米的工地上唱着富于弹性和情感的劳动号子……藏族同志说,他们干一种活就会唱一种劳动歌。他们身上穿着破旧的衣衫,糊满了泥巴尘灰,他们在笑着,劳动在他们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们把劳动当成歌唱。

  “唱起歌子,干活就不累了。”一位叫洛桑的工人告诉我。这使一位同行的同志联想到一句“经典民谚”:“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岂不与藏族兄弟的劳动歌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知道吗?其实藏族民歌并不只是才旦卓玛和李娜的调子,它还有很多流派,正如美丽的格桑花:有红,有紫,有黄,有白……我走过高山温泉的那天就被一支支蘸满甜蜜和忧伤的歌子所牵引:

  “撒一把灿烂的阳光为你祈祷,当风雪擦去了旅途脚步,藏乡里我们播种最纯的情。”

  “春雨要下透,朋友请喝够。酒歌唱得月儿圆,云雀飞来不想走,哈达不想走。天上星儿稠,人间情谊厚。隔山隔水不隔音,春光融融洒五州。”

  “一颗小树失落在路旁,独自梳理一缕忧伤。一湾湖水失落在山里,心中珍藏一轮月亮。”

  “月亮啊静静地挂在夜空上,照亮异乡的孩儿,照亮草原的阿妈。月亮牵着你我的心,想儿的话你就对着月亮唱。”

  听着这些歌子,我分明看见歌者坐在山谷的草甸子上,牛羊低着头,云朵垂在雪山的肩膀上。歌者的酥油茶已然凉去,只有那弹着六弦琴的手指还在忧伤的心里游走,只有那两情相悦的情人厮守身旁,用清溪一样的恋情洗去歌者的征尘。

  走进色拉寺、大昭寺、夏鲁寺这些著名的寺庙,在旅行车上撒目低矮土墙内的藏民院落,我时时发现一丛丛怒放的鲜花。特别是在僧人们的寝室窗台上,我数次被攀援而上的杜娟花、一簇簇盛开的金菊花和格桑花所吸引,看着那暗红色的方格窗口,想里面的年轻喇嘛们诵读佛经的痴迷样儿,我被一种热爱人生、向往美好生活的情绪所感动。佛事是他们的功课,而鲜花是他们的爱人。这些花在枯黄的古墙背景下,显得格外艳丽,让人读出僧人们对生活特有的诠释和幻想。

  一不留神,我闯入夏鲁寺的一个核心院落,那里面一侧是伙房,另一向阳的一侧是一个不大的窗户,开着,窗台上的三五盆菊花分外妖娆。一个喇嘛的背影让我驻目:他正在诵读经文,修长的脊背正随诵读声有节律地摇动,一幅自得其乐、沉醉其中的模样。我趋前观察,这是一间不大的居室,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红木小桌上放着牙具,和一只蓝带啤酒瓶。未及细看,那喇嘛闻声回过头来,有“领导”模样,并无一般僧人那样对摄影镜头的排斥情绪,温和地笑着:“茶,酥油茶?要不?”我这才注意到,蓝带啤酒瓶里面插着一朵硕大的金菊。

  10月,正是收获时节,藏民们虽然劳顿有加,但仍不忘在手扶拖拉机上插满彩旗,在拉车的牦牛身上系满彩布条,在自己的发辫里编进火红的流苏……

  佛是虚无飘渺的,而花和装饰是俯首可嗅、触手可及的,这其中有着怎样一种逻辑关系?这也许即是面对生活、人生、佛国和尘世的另一种歌唱、另一种微笑。他们的这种微笑,一如他们头顶上的阳光。靠辛勤劳动赢得生存和发展的人们,就是以这种乐观、达观的态度来化解痛苦、克服灾难,迎接挑战,迎接美好的明天。

  国旗,飞扬的国旗

  国旗,国旗,国旗!国旗!……我们踏青藏公路奔向羊八井,我们沿中尼(泊尔)公路溯雅鲁藏布江而上,我们沿长如河流的羊卓雍湖跨越海拔5000米的甘巴拉山口,那巍峨群山下,清溪麦田边,视野里不时会掠过一面面飞扬的国旗。因为高原有风,吹得劲,那国旗无不充分舒展,红底金星在蓝天白云下格外耀眼。

  升国旗的是什么地方?学校,中小学校。“学校必然升国旗,升国旗的大都是学校。”我们不由得这样做结论。在尼木县卡如乡完全小学的外墙上,两行暗红色的标语写着:“五星红旗高高飘扬,祖国永在我心中。”

  在拉萨市区的街道上徜徉,我看到许多机关和商店都悬挂着国旗。鲜红的国旗与僧人们身着的暗红和深红色袈裟遥相呼应,我不由得想起江泽民总书记在参观扎什伦布寺时挥毫题就的一块牌匾:“护国利民。”藏族同志告诉我,西藏有藏传佛教各类宗教活动场所1700处,其中的绝大多数僧众是爱国的,他们懂得共和国宪法和法律保障他们的宗教信仰自由,他们遵纪守法,充分享有开展正常宗教活动的自由。

  “我叫普布,是八廓办事处的。”一位藏族中年男子说着,把自己的“综合治理执勤证”递过来给我看。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制服,头顶大沿帽。他和另外十几名同事正在拉萨市八廓街市场执勤。这八廓街可是鼎鼎大名,在商业意义上它是拉萨的“王府井”和“南京路”;在宗教意义上它环绕着著名佛寺——文成公主建造的大昭寺,前来磕长头、转经、朝佛的僧众如潮。普布说:“八廓街每天的人流量有七八万,但由于综合治理措施得当、力度较大,市场秩序很好,一直保持着‘文明市场’的荣誉。”他说着话,发现有摊主招呼他,便快步走过去查问情况。那摊子上方正悬挂着一面国旗,我迅速上前按下了快门。

  那天,我还在八廓街上结识了一位女警官,她叫格桑曲珍,是自治区司法厅的三级警督。她在监狱管理局当医生,从医从警20年了,她热爱她的家乡和职业。她说作为一名藏族女性能头顶国徽当上警察是无比光荣的。我想起这几天在拉萨街头看到的英姿飒爽的女交警,她们身旁盛开着或叫八瓣梅或叫“张大人花”的有着八个瓣儿的各色花朵,警徽在她们指挥交通的一招一式中闪闪发亮,真叫“爽”、“酷”!说着,我们面前出现了一面高悬的五星红旗,其下是一方牌匾:“全国青年文明号”。哦,原来是八廓街派出所。“这可是政法机关的标杆单位,老先进了,‘亚古嘟(好)’!。”格桑曲珍说。

  “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一天,在布达拉宫广场一侧,我看到一个小藏童用一个破旧的塑料碗和一根木棍做成一把琴,他边弹边唱,乐在其中……

  那天,我们在布达拉宫广场上留影,凝望气势磅礴的红白神宫的时候,我猛然间被取景框里的五星红旗所触动。那面旗子是怎样的飘逸呀,它上面滚动着共和国的波涛风云,也折射着西藏大地250万人民前进的影子。它永远以飘扬的姿态高高在上,以昂扬的旗语告诉人们历史与未来,引领着共和国公民为追求自由、幸福和富强而奋进不止。

  (此文的几个版本分别刊于1999年10月《法制日报》和2000年1月《南方周末》)

 

(责编:阿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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