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从您康藏研究的成果中,可以看出鲜明的经世致用特色。有些报道中将您称作“经世致用”的藏学家,您是怎么看待这个称呼的?
任新建:1988年康巴藏区开放,很快就面临的问题就是天然林禁伐。康巴藏区,包括昌都地区,当时都是森林财政,禁伐以后,财政急剧滑坡,经济萎缩,老百姓生活困难。如何帮助这些地区促进经济转型,我们建议在全国旅游升温的背景下,利用康巴地区独特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搞旅游经济。当时就搞了一个《康巴文化旅游发展总体规划》,这中间涉及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界定康巴文化,进而也带动了学术研究。
藏学研究要为现实服务,要为藏族文化的弘扬和人民生活提高起促进作用,这也是我老父亲的一贯想法,他认为社会科学来自社会,如果不能为社会服务,就没有什么价值。他写《西康图经》,就为西康建省寻找理论依据。现在藏区人民生活还很困难,怎样通过藏学研究帮助老百姓发展,很值得探讨。这几年康藏地区旅游业搞得很好,我也感到很欣慰。当然今年因为地震又受了影响。
必须注意的是,现在康区和内地发展差距越拉越大,所以去年四川省委提出要“富民安康”。今天会议上有人说:“西藏农牧民生活困难,人均年收入只有2800多元”,他不知四川藏区,只有1400多元,是一半,老百姓增收乏力啊,找不到门路!我们希望通过学术研究,做一些事情,解决一些具体问题。例如就业门路问题。有不少大中专学生不好找工作,除了考公务员,没有其他就业门路。老乡说:“我这个娃娃,不去读书还好,我花了很多钱让他去读书,读了书,工作嘛没有,现在牛也放不来了”。没有工作,很多人就涌入寺庙当喇嘛,小知识分子嘛,都有些好高骛远,好多人跑到印度去,留学回来就沾沾自喜,这样下去会造成恶性循环。所以,发展是很一个重要的问题,而且必须寻找系统发展的模式,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通盘考量、未雨绸缪。所以我们康藏研究中心一方面开展基础研究,一方面也要搞一些应用性、战略性研究。
笔者:我没见过您的父亲(任乃强先生),但是非常景仰。他在上世三四十年代就有两部大作惠世:《西康图经》和《康藏史地大纲》,是那个年代国内最出色的藏学著作。可以说,任老先生具备了一流藏学家应有的一切特质——他懂藏文、热爱藏族文化;他身体好,热衷于实地考察;他会通文理,知识面宽广。但是,由于建国后康藏研究的停滞,以及历次政治运动的影响,他的学术活动似乎也中断了很久。可是1980年代落实政策以后,他的《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一经出版,立刻震惊了学术界。关于您的父亲,您能简单评价一下吗?
任新建:我曾经写过一篇父亲的小传,网上有,当然不是很详细,你可以去看一看。这次中国藏学出版社准备出一套他的三卷本藏学文集,我正在校稿。我老父亲的治学可以说有三个特点:
一是重视地理。
他研究的一大特点是跨学科综合研究,其中尤其重视地理研究。这个文集里就收录了他的几个地文考察报告,如同他在报告前言中所说,“每到一处,必登高临下,测绘地图”。我家里他绘制的地图还有很多,有上百种,有的地图等高线非常密,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他非常爱地图,收藏的地图也很多,英国的、法国的、传教士的。1962年,因为中印边界问题,加上他当时是右派,很多地图被川大收走,落实政策以后也找不到了。他年轻时跟随白眉初先生、翁文灏先生研习地理,用功很勤,后来从事的研究都是以地理为基础,同时他的国学基础也很好,所以能把历史和地理很好的结合起来。谭其骧先生搞《中国历史地图集》,西南和藏区部分曾找我父亲提供,我父亲搞过一个《四川历史地图》……
笔者:是不是前几年出版的《四川州县建置沿革图说》?
任新建:不是沿革图,内容更多,没有出版。他交给谭其骧,后来退回来,信中感谢他,并说参考了其中一部份东西。
从历史地理角度进入藏学研究,是我父亲的一个特色。他认为在文献资料缺乏的地区,例如康区,地图是非常必要的,所以他第一次考察康藏,把很大精力都放在绘制地图上,他自己说的“登山必登其巅,遇水必溯其源”。他的《西康图经·地文篇》可以说是当时地理学界对康区考证最详细的著作。他一直强调:史实如果不能用地理来落实,那就是悬空飘渺的,只有用地理环境来印证,才能落到实处。
二是经世致用。
这与他过去受的教育有关。他开始考北京农大,就是想以农立国;后来在南充协助张澜先生搞实业,在南充中学开办蚕桑班;1935年又提出教育改革方案,提倡学生必须参加劳动,他的教育改革方案被张澜推荐给刘湘,刘湘组织在全川进行大讨论,影响波及全国。这些都体现了他的经世致用思想。任白戈(曾任中共重庆市委第一书记、西南局书记处书记)和罗瑞卿都是他班上的学生。后来落实政策时,任白戈曾对他说:“记得有一次我作文题做得很好,你奖励一百棵桑树苗子,喊我拿回去推广,我很得意的走了十多里山路背回家去栽起。”
他认为,学问一定要经世致用,他的研究也是围绕这个开展的。他晚年写的《羌族源流探索》,虽然是提纲挈领,实际上有很多创新的东西,讲到中华文明的多起源问题,讲藏族和羌族不可分割的关系,同时也涉及到汉藏同源族问题,在当时很有针对性。又比如经济地理方面的研究,他提出古代民族的聚居地与盐有重要关系,这是他非常著名的一个观点,需要多学科交汇的学术背景。他一直提倡综合研究、比较研究,特别对西南少数民族的研究,他提出文献资料不可尽信,例如《隋书·西域传》,他认为裴矩的说法很多来源于往来的商人,道听途说,可靠性自然大打折扣,必须结合实地考察和其他方面的佐证。我父亲不搞考古,但也有过几次,其中很有名的一次是发掘王晖石棺,郭沫若为此还写过很长的一首诗(《咏王晖石棺》)。
《西康图经》的第一篇叫《境域篇》,他写这个的目的,是因为当时西康建省争议很大。书写成后,直接促成了西康建省。关于如何建省的问题,他提出了把宁属(安宁河流域地区,是富粮区)和雅属(雅安地区,是产茶区)划入西康,一粮一茶,使西康具备了建省的经济基础。
三是爱国。
他具有老一代知识分子非常强烈的祖国观念和爱国传统。他参加过五四运动,是学生领袖,火烧赵家楼以后还被抓了进去。他的研究包含很强烈的“富国、强民、强兵”思想,应用性很强。他在西康曾推出“牧站联营”方案,成立牧运公司,解决“乌拉病民”的问题。当时他联合了许多社会名人,(包括后来任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主任的孔庆宗),大家凑很多股,搞股份制经营。开始搞得很好,后来他一走,就乱整了,贪污啊,就整垮了。
我父亲对藏族,可能因为我母亲(罗哲情措)的关系,真的是感情很深。很想做一些对当地人民有利的事情。我一直在藏区工作,每次我的藏族朋友来家,他都非常热情,把他们接到屋头,马上去买菜,我那些藏族朋友都说:任伯伯对我们好得很!
他很关心藏区的发展,到晚年,还写了一分《采金刍议》的建议给中央。那是77年刚刚粉碎四人帮后不久,被张秀熟交给四川省委书记杨超,带到北京,交给王震;王震时任副总理,分管黄金,看了以后很感兴趣,专门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王震后来到成都来,在金牛坝会见我父亲,会见之后就指示冶金部聘我父亲当黄金顾问。
张秀熟是四川文化界的泰斗和领袖人物,我父亲和他先后担任南充中学的教务主任,他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他看我父亲政策没落实,也帮他奔波。张秀熟来北京开人大会议,去看罗瑞卿。罗瑞卿当时刚落实政策,住在301医院,他非常怀旧,跟张秀熟老师谈起以前在南充中学的事情,就问起我父亲。张秀熟说我父亲还在,最近写了一本关于黄金的书,很有意义。罗瑞卿说拿来我看看,想不到他还在,八十好几了吧?后来罗瑞卿推荐给王震。
在《采金刍议》中,他论证了在青藏高原采金是大有可为,同时他建议,国家应该建立黄金部队,因为黄金容易走私,历史上刘文辉搞金场,始终存在一个走私问题。我父亲认为解放军纪律严明,用部队采金比较好。后来王震采纳这个建议,组建了黄金部队。
他的很多应用性的、经世致用的东西,对国家和社会有非常大的作用。例如进军西藏的地图是他画的,根据总参编写的《贺龙传》记载,1950年元旦,成都解放后的第二天,贺龙派他的参谋长来找我父亲,拿了些书回去;后来又派他的车子来接,当天见了,第二天又去,贺龙召集部队将领廖志高、张国华,还有胡耀邦等等,请我父亲谈进藏的建议,谈到半夜。我父亲有篇回忆录,很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当时贺龙最担心的,就是进军西藏没有一幅地图,军队行军必须要有标注等高线的军用地图。后来他听说我父亲在画,喜出望外,找我父亲谈,要地图。我父亲表示,这个图还没有画完,是顾颉刚出钱请他绘制,将来大家一人一半的版权。自已的这一半捐出没向题,但顾的那一半则要征询一下顾本人(当时顾颉刚是上海大中国地图公司董事长),贺龙说把顾颉刚的钱给他就是了。
决定后,贺龙立拨了两个测绘队给他,一个是18集团军测绘队,一个是胡宗南那边刚接手过来的。我父亲做了18个昼夜,就是他自己说的“十八个川夜”,最后绘成了军用地图。那时我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精力还很旺盛,看上去还是五十来岁的样子,身体非常好。其实我父亲年轻的时候身体并不好,后来可能是在高原跑多了,心态又好的关系,反而好起来。
笔者:关于您的母亲,大家了解的并不多,她是您的父亲在康区考察的过程中认识的吧?
任新建:1929年我父亲去西康视察,也是他第一次去康区,那时候非常困难,全部是徒步,而且沿途有很多危险。那次考察期间,他跟我母亲结婚,后来得到了地方的保护;当时(二、三十年代)有这么一个倾向,认为一个民族要深入到异族文化中,通婚是一个很好的方式。你看打箭炉(即今康定)的英国领事孔贝(G.A.Combe),他就是与藏族女子宝天女(仁钦拉姆)结婚,后来写了《藏人言藏》、《藏人妇女的一生》,还有很多学者都是这个样子。
我父亲当时也是,他一直在考虑如何深入到藏民族的文化与心理中,于是就向我母亲求婚,得到了她的同意。我母亲当时能同意的确很不容易。杨恩洪研究藏族妇女,就想把我母亲作为一个典型;彭文彬,现在在加拿大的一个美国学者,他在国际藏学会上就以我母亲的经历写了一篇文章(彭文彬:《纪念罗哲情措——现代康区的女性和地方政治》),认为他是藏族妇女现代化的一个典型。
我现在想起我母亲,觉得她还是很了不起。她当时与一个汉族知识分子,素昧平生,毅然嫁给他,离开她习惯生活的环境,来到汉族地区。要知道当时内地人还称呼他们“蛮子”,她能够不怕这种种族歧视,跟随我父亲到内地,需要多大的勇气呵。后来还成为他学术上的得力助手,我父亲办《康藏研究月刊》,全凭我母亲的精明才能办下去;我父亲写的《西康图经·民俗篇》,现在还被认为是最研究康藏文化的必读书。其实这本书的成功,其中很大的功劳在我母亲。
笔者:我读过这一篇,里边还写到当时因为不知什么事情,两个人起了争执,在屋头打架,您父亲还打不过她……
任新建:我父亲在这些问题上是非常坦率的,他讲起当时结婚的事情都是这样。他说康人有几大美德,也是以我母亲为典型,很多都从她身上总结出来的。
笔者:最后,请您谈一下你的个人经历。我了解到,您出生于康定,正是西康建省的那一年,您的名字是否也有这个寓意?
任新建:是,有这个意思,我藏名叫泽旺夺吉。1939年嘛,西康建省,也是我父亲的一个杰作。我出生在康定,5、6岁到了内地,先在雅安,因为我父亲在西康通志馆当馆长,搞《西康通志》;后来他到华西大学当教授,我们全家就到成都来了。我在成都读书,后来考入南京军械工程学院,学的是工程,所以有一定的自然科学的基础。
毕业后我被分到西藏军区,在扎木(即林芝地区波密县扎木镇)住了两年多。后来康巴叛乱时,随部队调到了甘孜。我在当时受到两个因素的影响:一是我学的专业,到西藏有点学非所用,去了以后基本上喊你去做社会调查,所以我参与了很多社会调查,这也积累了一定的基础;二是我父亲当右派以后,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有了问题,所以就转业了。
到地方以后,我先后在甘孜州公路交通局和宣传部干过,也开始发表一些作品。当时搞公路踏勘,跑野外、住帐篷,甘孜州21个县,我基本上都跑遍了。这有个好处,包括以前在西藏,跑过很多地方,都是很宝贵的经历。有一年(1965年)我参加甘孜寺工作组,搞“四清”,在甘孜寺住了一年,和喇嘛们同吃同住,大家相处很融洽,自己也不觉得艰苦。那些老喇嘛,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就把铜碗擦得锃亮,一尘不染;又跑到山脚下背水,一碗一碗敬水,然后才天亮;白天过午不食,晚上还念经。这段经历对我认识藏传佛教和老百姓信仰的心理,都很有帮助。
后来我每年都要下乡,跟老乡“同吃同住同劳动”。我曾经在新龙呆了一年,在甘孜(县)呆了一年,在道孚呆了一年。家庭出身不好嘛,反正这些苦差事就喊你下去吧(笑)。那时候很单纯,自己也有兴趣,和老乡相处很愉快。现在看来,被发配下去,是坏事也是好事。
到了70年代,我父亲退休,但是一直没摘帽子。他精力很好,想搞很多事情,就叫我帮助他做。当时我的领导比较好,因为我父亲在甘孜(州)影响还是很大,大家都晓得他,并不拿他当右派,所以领导就把我派到成都工作,一方面照顾我父亲,一方面也做他的助手。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和我父亲在一起,帮他整理、修改稿子,包括《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羌族源流探索》,帮他做了很多。
我们俩父子还比较默契,我总觉得父亲身上有种精神非常感动我,孜孜不倦,那么老了,还总想做点事情。他总感觉到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因为解放后就一直挨整——从50年就开始挨整,52年思想改造,55年肃反,57年反右,每次运动都遭弄出来整,也剥夺了他出版、发表的权利。
我父亲平反以后,就正式任命我为它的学术助手。后来又到(四川)社科院,是四川省委书记杨超专门调我去的,让继承我父亲的研究。我也是边干边学,我父亲当时带杜永彬他们的时候,我也跟着学。我还到父亲好友李安宅、刘立千先生那里跟他们学社会学、佛学和藏文,充实自己。我受我父亲的影响很大,当然我的学养比不上他,差很远了。(责编: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