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喀则的秋天特别的漫长。

冬至过了，树上的叶子依然比落下的多，侧过耳去，也听不见沙沙的响声。没有风，一片叶子离另一片叶子再近，也无法找到对方。风还很远，隔着群山，要很长的一段路才到这里。

日喀则的秋，像一位坐在时间外面的老人，安静，呆滞，一无所求。如果外面的时间不来打扰，它可以永远这样，直到下一个秋天来临。

我是在一个画室里，忽然想起了多吉。多吉是我们来到谢通门后认识的第一个兄弟。他的普通话说得不好，舌头要狠劲地顶在前牙上，眼睛惊慌地瞅着你，一股一股哧出几个字句。起初，我们以为他是上级派来接应的人，在混乱的人群里穿来穿去，搬最大的行李，扛氧罐，提水。他不太会交流，但他似乎知道你缺什么，一旦你想找个人帮，一抬头，咦，正好，多吉来了！

多吉仿佛是一个喜欢和人聊天的人，他嘿嘿嘿笑起来的样子，很像多年前你的一个可靠的朋友。

我们觉得，多吉可真是个好兄弟。

多吉就住在周转房大院的小门房里，整个院落都被他弄得利利索索。每次在食堂，他都拿着餐盘站在一旁，等一堆人打完了才凑过来，我说整啊，等啥呢？

他一呲牙，身子前倾，也不吱声，远远跟在后边。

这小子，胃又疼了这是。

多吉并没有胃病。许多个早晨，我远远看见他站在大院门口，双手合在腹部，上身一遍遍前倾，向经过这里的每一个人致意。那个样子，好像胃疼得受不了了。

我便和他开玩笑，我说兄弟，挺起来，像没做亏心事儿一样，男人两个地方不能软，一个是那儿，另一个是腰，腰不能软呐……

他又一呲牙。

后来才知道，多吉是个在县里小有名气的艺术家。有一次我和儿子去他的小屋闲坐，他正在画一幅坛城，颜料是黑色和黄色的矿石粉磨的。我贴上去研究了一下说，这料很难弄吧，比金子还贵么？我以为这又是个玩笑，没想到多吉瞅瞅我，点点头。

儿子看好了他的一幅画，很祥和的画面，好像是一个叫什么拉的西方乐土世界，尤其是中间是一头大象，大象背上蹲个猴，猴子身上又站了个小白兔还是小白鹤。很有意思，多吉讲过这个作品故事，我忘记了。我说扯淡，这么大怎么搬飞机上去？

儿子临行的时候，路过院子门口，多吉跑过来，拿出一个杂志大小的画板送给儿子。画板上是那头大象，那个小猴，那个小兔或是小白鹤。我说怎么回事，多吉？

多吉说，这下就可以拿到飞机上去了。

不久，我的工作从谢通门调转到了日喀则。

我站在画室的那幅画作前，扫了一眼标签，有点模糊，凑上细看，惊了一身冷汗。我觉得，要找个机会，好好请多吉吃顿饭，吃顿东北饺子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