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磕拜者
在大巴上我一直开着车窗,虽然雪粒和冷雨已经把我的衣袖湿透。
当看到磕长头的他们时,我就尽情地挥手。那时他俩正好立起,看到了我,就那般郑重地向我挥手。于是,我的相机里便留下了这张照片上的风景。
当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从海拔6050米的雪山上磕过,当他们从江达县山巅的小村磕过,当他们从波密段的悬崖峭壁旁万般泥泞中磕过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正在首都北京做什么呢?
他们三个和所有那些正在路上向着拉萨磕拜的人们,就像青藏高原万里深空的朵朵白云拼着无法规则的队;他们又像婴儿寻摸母亲的乳房一样,一寸又一寸用肉体与大地母亲的贴近以渐渐靠近那个他们灵魂所向往的地方;四面八方的他们就排成这样的队列,组成太阳放射光芒的形状。只是这些光芒正在一寸一寸地接近圣城拉萨,接近他们心中的太阳。
每一个他们都用自己的十指,手腕,双肘,脊骨,膝盖,脚面及全身上百个关节驾驭着肌肉和它外层的保护皮,用这血肉构合而成的生命亲贴着大地向拉萨蠕动。听起来就像一只只满怀希望的虫子,蠢蠢蠕行在日丽的春晌。
回到北京第二个晚上,我站在三里屯街头看到对面玻璃楼中几十条整齐而快速迈动的腿。那些年轻的男女们都直视着各自的电子计数器,不知脚下的齿轮已经带领他们磨动了多长的路程。而这时,青藏高原树梢间的那勾弯月不知是否已把通往拉萨的路照耀。我多希望这些伸缩一致的腿们哪一天一同迈出健身房这个用机器制造清凉空气的地方,踏上西藏的沃土。也许就在这些男女迈步拉萨的时候,三位磕者也正好到达那里。他们正用全身涌动的热血,用他们口中不知含留了多久的语言,用他们支撑过这躯体的双手把自己献上,献到布达拉宫、献到大昭寺的菩萨前。当夜晚降临的时候,他们就会住进拉萨郊野很荒远的地方。也许哪一天他们之中的谁会在大昭寺前毫无愧色地把手伸向任何一位别人,就像英雄那样。那不是乞讨。那是为了拿取一杯为拉萨而干的酒。
这该是他们那时的情怀。
这是英雄的情怀。
记得那天凌晨,长途汽车淋着刚刚落下的秋雨开出了县城。500米之外,昨日还是秋红满壁的山崖已被大雪覆盖。几小时后,我坐的长途汽车也挤进长龙般的车队停在落满白雪的山路上,司机们正在4916米的山顶安装防滑链。像这样的道路他们三人不知要经过多少回。他们可不会像我这样在大雪从天降下的时候赞叹着风光的无限。只是他们的躯体必然要从冰软的厚雪上叩过,他们的额上也会在磕长头时一次又一次会沾上和掉下冰冷的雪花。
汽车正一秒一分地拉远我与拉萨的距离,这使我不断回首望去。而他们却不是这样。他们是为今日的出行准备和等待了长达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朝圣者。每一个他们都怀装着一颗虔诚如洁水的心。他们面对前方数以千计的高山并不急切,只是无声地做着每一次磕拜,用每一次前扑的倒地缩短着与圣城拉萨的距离。
就这样,这些磕拜者们在大雪风雹与丽日云雨的千里途中纯化着自己的灵魂。以致我在拉萨见到那些磕拜者时,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孕含并射放着一种独有的光。那光似乎像刚刚出生的婴儿的眼睛一样,一朝睁开所放出的无瑕的光芒就会使所有在场的人惊叹。
每当我坐在车上与路旁的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常常被他们那种虔诚的平和所打动。当人们从飞往拉萨的客机上看到电视里磕长头的镜头时,除了赞叹和不解之外还会有别样的想吗?更何况站在攀往高楼大厦上顶层酒吧的电梯间或在地下洞道中疾行的列车上的人们呢。他们为了生计正坐在各种各样的机器上被快速地运来运去,他们怎么可能有闲暇去感知那湮没在万山之中的朝拜者用血肉之躯磕往拉萨那漫漫长路上的心情呢?
人们的境遇就是这般的不同。不同的生和不同的死同时发生在宇宙中这个体积本来就很小很小的地球上,心灵也由着不同的环境而差异着。也许只有生活在这最纯净的西藏的人们,才有着如此虔诚无垢的心。
(责编:伊一)